绒球趴在苇席上,跟着那摊主出了城,宓奚亦举步在摊主后面。
城外人影寥落,连风雪似乎都比城内更大一些,举目望去,茫白覆盖了一切可视之物。
离此处十里远的地方,有一个乱葬岗。
摊主听见后方传来的狗吠声,心下慌乱,费力拖着苇席往乱葬岗赶去。
冷雪往他身上直扑,不一会儿,他的脸就被冻得紫红,脚步也越发吃力,却一步都不敢停歇。
那士卒牵着狗忽远忽近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让狗叫两声以恐吓那摊主。
宓奚的眸色冷如寒冰。
这赵宣在朝中惯会四处逢迎,办事也是滴水不漏,宓奚从未抓到过他的把柄,却没成想在自己死后,此人不仅立刻投靠了叛党,还这般欺辱于百姓。
摊主身心皆惧,十里的距离硬是走了近三个时辰。
眼前的乱葬岗亦被白雪覆盖,从缝隙中露出黑色的骸骨,天灰蒙蒙的,冷风一过,此处便透出森森的鬼气。
宓奚被刺身死以后,那些跟随他的人被打为了乱党,遭到林家人的围剿,尽数身亡。
他们死后便被丢在此处,与千千万万个没有姓名的人混在一起,谁也认不出了。
宓奚立在这座巨大的坟茔前,表情肃穆:“是朕……连累了你们。”
摊主并不知晓自己身边正立着一个奚帝,他双手打着颤,寻了一处比较干净的空地,又费力在周围折来枯草铺在空地上,这才将裹着尸体的苇席拖拽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但还是“砰”地一下跪在苇席前,磕了三个头:“我实在没有力气刨个坑让您入土为安了,您将就些。”
宓奚长身而立,静静聆听着他的话语。
他咧着嘴喘了会儿气,又道:“若不是您安顿六国,平息战争,这仗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到那时,恐怕要死更多的人,造更多的乱葬岗。”
“您是个枭雄。只可惜林家人心思歹毒,蛰伏数年,一朝发难窃国,这天下方才安定,转手落入贼人手中,实在令人可惜!”
这句话倏然挑动了宓奚的神经。
他既然能做到一统天下,就是因为有足够的心谋和筹算,就算林家人早有图谋,他又怎么会轻易就这样让林家顺利谋反夺取皇位,还让他们将自己弄到如此惨状?
宓奚十分了解自己,若是他不想死,那便没有任何人能够杀死他,就算他无力阻止林家人图谋皇位,那么好歹也会给自己安排好退路,绝不会就这样草率地被杀害。
所以这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得他不愿顾惜自己的生命,这才被林家人有机可趁。
摊主还在犹自摇头叹息:“我多年寒窗苦读,却屡试不第,一腔抱负无处可展,可知这世间诸事不能尽遂人意,时也命也!多说再无益,黄泉路上,您一路走好!”
话音还未落下,身后突然传来狱卒的声音:“黄泉路寂寞,要不你也下去陪一陪!”
一声哨音,四只恶狗冲出雪幕,直往摊主扑来,宓奚手中一动,利剑瞬间化出,斩向那恶狗。
然而剑身从那恶狗身体穿过,那狗却毫发无损,瞬息之间就把那摊主扑倒在地。
“救……救命!”
在雪地里拖着重物走了那么久,摊主早已筋疲力尽,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连跑也来不及。
他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恶狗扑到自己脸上,张着腥臭的血盆大嘴就咬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绒球突然越至半空之中,身上光芒猛然振作,恶犬感受到那光芒,竟然是直接露出了怯意,向后退去。
狱卒看不见绒球的存在,只见恶犬莫名退缩,连忙用鞭子催动它们:“上啊!”
但是绒球护在宓奚与那摊主面前,半寸不让,几只恶狗只得在周围打转,不敢上前。
摊主惊魂未定,连连跪拜在地:“官爷!官爷!小的知错了,求官爷饶了小的吧!”
士卒啐道:“饶你?想得美!”
他手中鞭子越发狠厉,恶狗吃了痛,越发狂躁起来,一边吠叫一边恶狠狠地盯着摊主。
就在这时,绒球终于支撑不住,身上的光芒陡然熄灭,然后从宓奚身前坠落。
宓奚伸手接住了它。
如同接住了一片雪花。
没有了绒球的威慑,恶犬便毫无顾忌,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重新扑了上来,一声惨叫划破雪幕,然后被狗吠叫着拆吞入腹,最终弥散于天地之间。
他们最终还是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宓奚眼底似乎染上了些许血色,蓝瞳之中倒映出那些恶犬争相啃食的画面。
不过一刻钟,那片铺上了干草的最后净土也被鲜血所染,四处散落着零碎的残肢,有那位摊主的,也有死去已久的宓奚的。
宓奚这才明白之前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他居然会想到要将这江山让给其他人。
他握紧了拳,将绒球护在手心,眼中杀意涌现。
这天下,只能由他来主宰,只有他,才能使天下获得真正的安定。
手中突然发出光芒,将周遭一切景象都屏蔽在外,宓奚张开手,发现刚才黯淡的绒球被一团明光裹挟着,向上漂浮而去。
渐渐的,那绒球竟然发生了变化,那明光如同是孕育绒球的容器,使它逐渐变换形态,化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小狐狸渐渐长大,睁开了眼,四处跃动,复又趴下,竟然化出了人形。
熟悉之感瞬间灌入宓奚心底,使他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小湫儿……”
他喃喃念道,像是重拾了某个被他遗忘许久的珍物。再望向天际那个影子时,他竟有些眼眶发热。
他看见小湫儿跪在一尊神像前,口中默念着什么,许久以后,那尊神像竟然动了动,亦化了形。
神像以手轻抚小湫儿的头顶,猛然间光芒大作,将世间一切都湮灭于其中。
紧接着,宓奚看见雪花往天上飘去,恶犬呕出口中血肉,折断的枯草接回了根,逐渐变得绿意盎然。
世界似乎正在发生颠倒,一切的一切,皆如乾坤变动,日月相抵,天地相合,融为一体后,又逐渐拆分开来,直至陷入一片空白。
偌大世界,仅剩宓奚一人。
宓奚眼中震惊之色还未褪去,在这片空白的天地中往前走了两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何他会有重来一世的机缘,原来是小湫儿为他做到的!
宓奚仓皇四望,寻不到小湫儿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