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之墓。
一道残破到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人影跪坐在神眠之卵旁的悬崖上,他微微歪着脑袋,似乎在倾听深渊之下的风声。
“毕迪”闭着双眼,仅存的半张脸颊上再也看不到任何悸动与疯狂,剩下的只有一片安详如夜的宁寂。
“感觉到了么,这种洞彻灵魂的恐惧......”他轻声道。
仿佛呼应着他的话语,数百里外,赛格尼斯空洞的眼神凝望着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喉间滚动出一声颤抖的低吟。
紧接着,在菈妮、卢瑟特、卡西乌斯与众多黑夜法师的注视下,这位自一百年前复苏的“暗星”,此次一切动乱的幕后黑手就这么闭上了双眼。
他的肉体开始不可逆地扭曲、坍缩、异化......如同当日的犹格一样,无数张人脸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躯体表面挤了出来,又迅速化作苍白的结晶,短短数息之内,赛格尼斯就彻底变成了一颗法师球。
“天啊,这是怎样的亵渎之举......”卡西乌斯阖上双目,苍老的脸庞上神色复杂。
卢瑟特的眼神则变得幽冷,在两次近距离目睹“法师球”的异变过程之后,一些隐藏在变异表象之下的术式运转规律再也瞒不过这位大师的洞察。
法师球的异变、堕神者的转化,乃至刚才赛格尼斯体内残存的复苏神术与降临神术,其内核都存在某种程度的互通。
生命法则——卢瑟特已经可以确认,赛格尼斯不知从何处窃取了一线属于永恒女王的权柄,并将其扭曲、滥用,才实现了眼前这种效果。
将人类转化为星兽,甚至用人类躯体攫取艾丝缇的神力,究其本质都在于运用生命法则打破种族壁垒,建立一条贯通凡人、星兽、堕神者、伪神的“通路”,再以强大的生命力强行推动自身完成这条道路。
而作为助推剂的生命力来源于何处——看看这些如同溺水般挣扎着挤出来的人脸就明白了。
过去的一百年中,赛格尼斯与他的后代不知吞噬了多少魔法师,并将他们的生命与力量化作自己由凡化神的养料。而当伪神之躯被彻底杀死,生命法则建立的通路崩溃,无序的生命力伴随着无数的怨魂狂涌而出,他便再也无法维系生命形态的稳定,最终就沦为了这副样子。
“这种一切筹谋付之东流,全部力量烟消云散,连最难以割舍的生命都化作吞噬自己的毒药的感觉,或许比死亡都更加让他恐惧吧?”菈妮凝视着赛格尼斯,淡淡道。
“愿他的灵魂在恐惧的深渊中永受折磨,”卢瑟特答道,“如果战事能够安稳结束,我会把他的法师球永远保存在雷亚卢卡利亚的秘库最底层,让他在永恒的黑暗中静静品味无尽的苦痛。”
“安稳结束么......”菈妮望向路西亚和兄长远去的方向,藏在背后的小手绞在一起,关节都失去了血色。
“他们一定会赢下来的。”
听到身后的隧道里传来空气撕裂的厉啸,“毕迪”依然保持着那副安然静坐的姿态,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颇为感慨的笑意。
掠入葬神之墓的一瞬间,没有任何试探性的问话,路西亚抬手便释放出一道雷焰交缠的龙息封印,将崖边那道残躯牢牢束缚在原地。
同一时间,“毕迪”脚下亮起闪烁的魔力光辉,拉塔恩的魔法囚牢彻底封禁了周围的空间,确保对方再也没有逃逸的可能。
直到这时,路西亚才开口道:“赛尔维斯?”
“是我,殿下。”
“如您所见,我正是赛尔维斯——魔法师赛尔维斯,我一直在此恭候您的到来。”
他动了动浑身上下唯一没有被束缚住的脖子,“不知道殿下是否愿意给我一个转过身来面对您的机会,真的,只需要让我转个身就好。”
路西亚与拉塔恩对视一眼,挥出一道神力,相隔百步将赛尔维斯转了过来。
“感谢您的宽宏,”赛尔维斯微笑道,“也许时至此刻这么说有些讽刺,但平心而论,我一直很尊敬您,路西亚桑克斯殿下——如果有选择的话,再让我自己选一万次,我也不希望与您为敌。”
“身为古龙,却拥有着人类难以企及的魔法天赋,身为只需要混吃等死就能安享荣华富贵到老的半神,却在短短数年间崛起到了难以仰望的高度......最重要的是,在他们的计划中,您本来只是一个可以被收买和边缘化的‘外来者’,可在您的面前,一切计划都失去了作用。”
“双贤、密使、新党、腐败教派,还有卡利亚内部那些向贝塔俯首称臣的废物与叛徒——半年,您只用了半年,就让他们所有的谋划都变成了厕所里的废纸。出自不同派系,本该水火难容的半神都匪夷所思地团结在您的身边,偏偏您还拥有着出众到足以引领他们所有人的谋略与实力。”
“从您在王都击败葛瑞克,当着整个黄金王朝的面流放杜奥里斯家族的一刻起我就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阻挡您的脚步,拉达冈不行,葛德文不行,甚至猩红腐败、真实之母与永恒女王玛莉卡都不行——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甚至也愿意投效于您麾下,比起守旧自负的起源学派、瞻前顾后的古龙神殿,还有法姆.亚兹拉盘根错节各怀鬼胎的元老院和长老会,我自信能做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好!”
“选择是自己选的,机会是自己给的——”沉默片刻后,路西亚说道,“走到这一步,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选的路么?”
“没错,您说得没错,”赛尔维斯仰天大笑,仅剩的一边眼角都笑出了眼泪,“选择是您与生俱来的权利,但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权利。”
“这一步是我自己选的,但我有资格自己选的,也仅仅有这一步而已。”
拉塔恩歪了歪脑袋,“我们还要继续听他发表遗言么?不管他本来准备干什么,既然还没来得及做,就早点解决了事。”
“闭嘴!”赛尔维斯突然大吼一声,脸色狰狞道:“这里有你插嘴的份?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彻头彻尾的蠢货!”
“知道我为什么宁肯向一头古龙低头也不愿效忠卡利亚么?你们就是一群沉湎于过去又不肯走向未来、看得清积弊却又狠不下心斩断的废物!”
“早已被无上意志操控而不自知,内部混乱横生而不知改,外部威胁频频而不求变。你妹妹还算是个人物,可你呢?把拉达冈这种任人摆布的傀儡视作偶像,也配在这里说话?!”
拉塔恩眸光一冷,重剑当即便要挥斩而出,却被路西亚一把摁住。
“等等,他的状态不太对——他不是,不,应该说现在的他已经不只是赛尔维斯了。”
“哈,不愧是您啊,路西亚殿下......正如我所说,在我的一生中,作为‘魔法师’赛尔维斯,不是‘暗星’赛格尼斯的嫡孙,也不是雷亚卢卡利亚双贤教室的次席教授,仅仅作为赛尔维斯本身的时间,只有这短短几个小时而已。”
“我在自己的大脑中植入了毁灭灵魂的定向术式,为的只是在关键时刻杀死注定要夺走我的躯体的先祖,呵,你们大概永远不会明白这种体验吧?”
“穷其一生,只为了让一个本该死在一百年前的先人复活,夺取另一个本该死在一千年前的邪神的力量,最后还要将我的一切作为祭品,跪在地上祈求他们的降临......凭什么,这一切凭什么?!”
赛尔维斯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声音中饱含不甘,却又蕴藏着更为深沉的仇恨与愤怒。
忽地,他又平静了下来,仿佛刚才的一切控诉只是梦中的呓语。
他抬起头,凝视着路西亚与拉塔恩,淡漠道:“那道根植于灵魂的术式足以杀死一位最强大的凡人英雄,却无法杀死一位已经篡位的伪神。因此我必须先让他衰弱,这就是你们刚才起到的作用。”
“接下来,我要夺走他遭受重创之后已经无法驾驭的神力,由于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与那位真正的邪神相去甚远,因此只要受到原主的呼唤,被降临神术强行攫取的位格与力量都会迅速回归。”
“原主......你是说真正的艾丝缇?”
“不错,是祂。”赛尔维斯抬起头颅,仰视着葬神之墓漆黑的穹顶,“我也想挣脱囚牢,体验一下沐浴在自由的星空之下是什么感觉,可惜,终究是做不到啊。”
“我大约三分之一的灵魂作为接引先祖归来的火种,必将随他一起湮灭在发动的术式之下,另外三分之二本就无法独存——因此我最后的价值,便是作为同样的弃子,同样的复仇者,充当反向发动降临神术的钥匙,接引祂的归来。”
“总之,谢谢你给了我这么多时间,让我说完想说的一切,”他侧过脑袋,像是对着某个虚空中的存在低语,“接下来的时间,是你的了。”
下一秒,赛尔维斯毫无征兆地站起身来,轻轻耸动肩膀,龙息封印与魔法囚牢一同寸寸崩碎。
“路西亚桑克斯,以及拉塔恩......身为棋子的味道并不好受,弃子就更是如此,不论我们谁能活下来,都请继续挣扎着生存下去,直到将这可笑的宿命彻底埋葬吧。”
他张开双臂,朝后方的深渊笔直躺落。
深渊之中,爆发出了一声绝对不应存在于世的恐怖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