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辞》讲,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国朝为官兵配置的武器装备,只有禁军、锦衣卫等是统一配发,由营缮司负责,像戚将军和俞将军的军队,则由朝廷拨款,各有制衣部门制作。”
于可远讲着这话时,原本已经闭上双眼的胡宗宪再次望向了他。
眼神里带着疑惑和一些审视。
“是这样。”俞大猷点头,“我和戚继光的军队,所制衣物皆由南京的留京供应机房、浙江织染局和山东织染局负责,具体如何配置,就不是很清楚了。但我猜,大概是一些女子在做吧,你想把妹妹送进去学纺织?”
“还有别的。”
于可远摇摇头。
“据我所知,地方官局所设的织染局在各府州,属于半官半商的模式,朝廷供给军队银两,军队再将银两转给地方官府,由地方官府寻找下面的织坊进行集中生产。经过层层盘剥,一百两银子,最终能用在制衣上的银子,恐怕不到两成。”
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沉默了。
这是官场的潜规则,大家都懂,但谁也不会说破。
从中拿回扣,俞大猷和戚继光或许没有参与,但显然他们也是默认的,不然,下面的人拖拖拉拉,办事不用心,实际上是在和自己找不痛快。历来都是,唯有关系到切身利益的,才能用尽十成心思。
胡宗宪望向戚继光和俞大猷,见俞大猷仍是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压根没猜出于可远的意图,而戚继光陷入了沉思,显然猜到了,不由轻叹一声,苦笑道:“俞大猷,你是不是还没听明白?”
“明白什么?”
戚继光也看不下去了,“于可远的意思,是想经办一家织坊,和咱俩合作呢。”
“这样啊……”
俞大猷站了起来,拧眉沉默着,然后道:“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但你妹妹年龄尚小,经营一家织坊恐怕不行吧?就算你阿母帮扶,她们从无经商经验,未免要上当吃亏,你若是帮忙,又要耽误读书,何必呢?”
于可远严肃了面容:“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国朝虽未施行九品中正制,奈何底层的平头百姓想要施展才华还是门槛颇高,若没有门径,不找关系,就算将来科考致仕,也不过是一些无足轻重的小官。我是想着,先将阿囡送到山东织染局学习个一年半载,待学有所成,回来后,兴办作坊,再求两位将军一个恩赏,有了第一个单子,打出名气,后面也就好办了。”
这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俞大猷一时间也拿不准主意,便望向了胡宗宪。
胡宗宪也严肃了面容,“官商一体,自古便是官场大忌,虽然名义上是阿囡承办作坊,但你将来步入仕途,难免被人落下口实。这件事,我可以替戚继光和俞大猷答应你,但要有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
于可远接着慢慢说道:“官商一体的商,往往是指无根浮萍的商,没有皇家背景,没有地方背景,连道德层面都讲不过去。但阿囡承办的织坊不同,承办之初,就打出为朝廷的口号,我不求赚多少钱发家致富,也不求家财万贯福泽后世,但想一个事,经商经的是官商,为商为的是为官。为朝廷全心全意办事,少了很多被攻讦的理由,再有,合作的人都是朝廷官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胡宗宪又端坐了起来,“但这些都是谋己,未见到你谋旁人。”
“这些固然会让部堂不喜,但接下来的话,戚将军和俞将军或许会感兴趣。”
说着,于可远从怀里掏出几张宣纸,平铺在地上,然后指着最上面那一张,道:“回来的路上,我问过占鳌大哥,这是你们平时操练和行军作战时用的行袍。将军请看这里,形制上通常将右前膝处衣裾比左侧短一尺,短的一截用纽扣扣于袍上,这样便于骑马时的右腿动作,但前后左右四面开衩,若在马上作战,稍不留神就会被刺穿。且这种传统行袍颜色华丽,前后的园布刚好会成为敌人瞄准的靶子。我这里有一张设计草图。”
于可远翻开了第二张宣纸。
这时,不仅是戚继光和俞大猷,连胡宗宪也被吸引住了,三个人弓着腰,贴近地面,端详第二张宣纸。
“这样的行袍,以土黄、茶青、灰色和草黄色为主,更接近山地的颜色,肩袖设计为两侧高、中间凹陷,肩后部呈圆弧形态,更贴合士兵的肩臂曲线,便于士兵使用武器与上马作战,且取消了四面开衩的设计,园布也近身色,不易成为敌人的靶心。”
俞大猷连连点头,语气惊讶,“这个好啊!只看草图,就能感觉出来,这套行袍穿着会很舒服!”
戚继光好震惊地望向于可远,“这不会也是你设计的吧?”
“闲来无事,就喜欢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于可远挠着后脑勺,谦虚地回道。
其实,这是晚清时期的制式军服,那时作战方式已由近距离作战转为远距离作战,所以军服的遮蔽性成为色彩的主要考量。
明朝已经有火铳等武器,戚继光和俞大猷的军队皆有配备,但现在的纺织局显然没有将远距离作战考虑进去,依旧维持着冷兵器作战的思想。
于可远的大学毕业论文题目就是《晚晴及民国时期陆军军服的近代化》,对于这方面的研究,他印象还是极深刻的,所以才能画出草图。
戚继光和俞大猷同时望向了胡宗宪。
他们显然也想到了草图里的行袍,面对敌方火铳军时的重要性,不免泛起了尝试的心思。
但胡宗宪考虑的更全面,他沉吟了半晌,平静地道:“这张草图确实足够打动人心,对抗倭是有用处的。但按你这张草图,无论是行袍颜色,还是行袍所需布料,乃至制作水准,都远超目前士兵们所穿的行袍,预算恐怕得超出一倍有余。朝廷每年拨给地方军队的银两虽有变化,但不会超出太多,若按目前地方织染局的制法和成本计算,你遇到的困难恐怕会很多。”
于可远笑了。
胡宗宪这样讲,一方面是肯定自己的设计草图,说明事情可以谈。第二方面,他提到预算,这是在提醒自己,想要谈成这项合作,就不能像地方官府和那些商家一样贪,必须得为衣物付出更多。
换句话讲,只要于可远能够少贪点,这件事就好谈。
于可远直接摊牌了,“阿囡若与两位将军合作,总好过被地方官府和商人层层盘剥。说句掏心窝的话,经过通倭案子之后,我已经成为部堂您的人,这是谁也不会质疑的。所以,我也不瞒您,咱们就按明账走。十两银子,六两用来制衣,二两维系作坊,剩下二两用来打通关系。”
胡宗宪紧望着他,“这样分,确实只够勉强维系作坊。只是,承办作坊简单,但你到哪里弄制衣原料?各地的棉商、大田主和绸缎行都在山东织染局手里,山东织染局是皇上的人在管着,牵扯到宫里,搞不好,会出大问题。”
“这个部堂无需担心。邹平高家就有很多良田,也经营了一些绸缎行,待邦媛重掌家权,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于可远笑着回道。
一时的静默。
胡宗宪终于开口了,“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阿囡用一年时间进织染局学纺织,一年后你考中童生,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入赘高府,帮高邦媛重掌家权,承办织坊,再有王正宪的关系,入了东流学院,便可以贡监身份入国子监,你能安排得如此长远,倒让很多老成谋国之人汗颜了。。”
“大人,那您的意思……”俞大猷双眼一亮。
“你啊!”看向俞大猷,胡宗宪又是无奈笑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想拿着这张草图给山东织染局,让他们按照草图制作行袍,再给军队配上。但这不现实,没人愿意在早就分好的利益里抽出一部分,给你的行袍填填补补。你再喜欢,也得等到一年后。”
“哦。”
俞大猷满脸失望。
胡宗宪又道,“我们在这里已经叨扰了两日,吃过晚饭就赶路吧。”
于可远忙挽留道:“部堂,您歇一日,等病大好了再走,也不急这一时。”
俞大猷也帮着劝道:“是啊,大人,再住一日吧。”
戚继光却没劝,立刻吩咐门口的亲兵队长收拾行李,因为他再清楚不过,胡宗宪决定的事情,没有谁能够阻止。
“不必说了,各处还有倭情,见过王正宪,我也该回浙江了。”胡宗宪又躺下了。
见劝不动,于可远只好帮着邓氏和俞大猷进厨房忙碌。
一顿晚饭就在匆忙中结束了。
即便病体尚未痊愈,胡宗宪仍然不想坐在马车里,用俞大猷的话解释,胡宗宪是在马上一辈子的人,这样行路更快,也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临走时,于可远将早就写好的,给王正宪的回信交给俞大猷,要他帮忙转送王正宪。
……
邹平,高府。
外边有脚步声,高邦媛有些心不在焉,以为是暖英回来了,结果帘子一掀,进来的却是高礼。
他仍穿着一身道士的蓝色大褂,手里捧着《南华经》。他一进来,高邦媛就闻到一股香灰味,有些刺鼻,并不清雅。
“父亲。”
高邦媛行过礼,看到高礼仍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书,微笑着说:“邦媛,为父打听过了,于可远那小子没事儿,完好无缺地从济南府回到东阿了。”
暖英一掀帘子,人还没进来,声音就传来进来:“小姐小姐!好事啊!于可远可有出息了呢!”
然后一头撞进来,顶在了高礼的后背上。
暖英抬头一望,吓得亡魂皆冒,“哎呀,老爷!”
“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高礼瞪了一眼暖英。
暖英的动作僵了一下,说:“谁能想到老爷您会出斋房呢……”
“还顶嘴!”
高邦媛不得不为暖英说话了,“父亲,是女儿叫暖英出去打探消息,她也是急着来报女儿,才冲撞到父亲,还请父亲见谅。”
高礼本就没有责怪暖英的意思,便顺势道:“下不为例!”
“多谢老爷!”
高礼坐到了椅子上,慢悠悠道:“自从于可远来过,东苑那边倒是勤快了不少,往日短缺的银两都补回来了,连大哥也来过好几次,和我套近乎呢。”
高邦媛淡淡道,“无非是忌惮俞将军,没见到半点真心。”
“看来你并不糊涂,这样为父也就放心了。你大娘菩萨面孔,蛇蝎心肠,为父过去不愿惹事,对家族利益也不追求,所以她才能一直容我。但如今不一样了,你已起势,对她便有了威胁,她只会变本加厉。为你母亲,为父也不能继续坐视不管。邦媛,去你外祖母家里住着吧,什么时候于可远进门,你什么时候再回来。”高礼严肃地说道。
“父亲……”
高邦媛眼睛有些发红。
“于可远是你唯一的出路,也未尝不是为父的出路。你若着实不放心,为父这些年攒了不少奇珍,你拿去变卖了,到东阿县临时租个住处吧。切记不能再住进于家,这对你名声不好。”高礼继续道。
高邦媛绝非优柔寡断的女子,况且高礼这番考虑并无不妥,她虽然心有不舍,但机会摆在面前,还是义无反顾去争了。
“父亲,您说的话,女儿都记下了。女儿会先到外祖母家里住一段时间,等东阿那边打点好,再过去租住。女儿还想,于可远大概要进私塾读书的,女儿也想进那家私塾读书。胡宗宪,戚继光和俞大猷竟能住到于可远家里,于可远还能从通倭大案中提前脱身,可见这人的能量不一般。无论是为我自己,为父亲,还是为家族,女儿都一定会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
高邦媛十分果决地道。
暖英在一旁小声嘟囔着,“说得大义凛然,也不知道谁半夜担心得睡不着觉。”
高邦媛脸都红了。
“长大了,知道担心人了。”高礼揶揄了一句,接着正色道,“毕竟是女儿家,独自在外闯荡,为父不能不担心。况且,于可远这个人,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正派。这样吧,把张婶带上,她是跟在你母亲身边的老人,信得过,能帮着父亲看住他。有什么主意拿不定,也多问问。”
“都听父亲的。”高邦媛的声音比蚊子还细。
……
于可远并没有在家多住几天。
将送阿囡去山东织染局的事情讲给邓氏,又等了三天,俞大猷终于打通关系,派了亲兵队长,来辆马车将阿囡接走了。
织染局在济南府,此去路途遥远,邓氏不免担忧,于可远又在家陪了两日,才离开村子赶往东阿县,正式回到私塾。
俞占鳌也陪在身边。
按俞大猷的说法,俞占鳌是俞咨皋身边的,不能跟他们去东流书院,要他等俞咨皋的传令。其实就是换个说法保护于可远。
于可远明白,所以记下了这份恩情。
有俞占鳌,他也能及时打听到济南府那边的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