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科考,主考的就是八股文,而作一篇八股文,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是极难的。就拿县试来说,一百个考生,能有一个作出切合题意的八股文已经是难得,绝大多数都止在分析和猜测上。
为何这么难?
一个问题,古代文人要背多少字呢?一般在几十万字到几百万字之间,是不是觉得很夸张?茅盾能背《红楼梦》,随便打开一页,他都能背下去,能背《红楼梦》的不止他一个。《红楼梦》也才一百万字,这还是当玩的。
科举考试,真正要背的,首推十三经,是科举要考的。八股文就是从十三经中随意抽取一个词、一句话、一段文字,就以此为题作文。所以十三经都是要背的。
十三经多少字呢?
周易两万四千余字,尚书两万五千余字,毛诗三万九千余字,周礼四万五千余字,仪礼五万六千余字,礼记九万九千余字,左传将近二十万字,公羊传四万四千余字,谷梁传四万一千余字,论语一万三千余字,孝经近两千字,尔雅一万三千余字,孟子三万四千余字,大学一千七百余字,中庸三千五百余字,加起来近六十五万字。
背过这六十五万字就可以进考场了?当然不行。
因为你还不会写八股文呢。八股文是十三经为题,所以古代的高考复习资料叫“高头讲章”,就是把十三经的每句话都作题目,下面附上一篇典范八股文。
我们所谓的“高考复习”,可不像现在的高考,毕竟在古代考一个秀才的难度,堪比现在读一个博士后了。
背过十三经,掌握高头讲章,你以为就可以了吗?还是不行。
尤其是在大明朝,科举虽然主考八股文,但诗词文赋这些也有涉猎。何况想要写好八股文,诗词歌赋就是最基础的。掌握诗词文赋,你得背过或熟读楚辞、乐府、汉魏六朝赋、古诗、唐诗、宋词、元曲、诸子百家、文选、古文观止等等一系列诗文,字数也不在几十万以下。
这样就行了吗?当然还是不行。
没有读过《史记》谁敢自称文人?不读《资治通鉴》出门会被笑掉大牙的!所以还要读史,好的也要背过。
此外,天文地理、农业水利、医卜数术、拳理兵书,都要涉猎。琴棋书画、文武双全,这才能算是个文人。很多人说,宋明都是重文轻武,对武官不公平,但文官确实有被重视的资本,就凭他们背过几十万字到几百万字。
像于可远这样,先生刚出题,就奋笔疾书的,一般只有两种情况。
天资纵横。
胡编乱造。
显然,那些窃窃私语的学生都以为于可远是后者,也都想看他的笑话。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徐元的表情太精彩,精彩到他们这些学生都觉得毛骨悚然,害怕他老人家兴奋异常,直接仰过去。
“不会吧?于可远真作出来了?”
“他不是只读了几天的书吗?就那么好运,刚好读到了老师出的题目?”
“我不信,你看老师的表情,或许是他八股文作得太差,把老师气成这个样子。”
“承认别人优秀,就那么难吗?”
徐元忽然从于可远身旁走开,来到讲台旁,对一个小书童道:“把司徒先生和韩先生叫来。”
过了一阵,两个白发苍苍的教书先生走进私塾。
徐元和二人一阵小声议论,三个人时不时地就望向于可远,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好奇。
作八股文需要极漫长的时间,就算是日常考,也没有低于四个时辰的。所以,当徐元收卷时,已经快天黑了。
三位先生就站在讲台上,将其他学生的试卷扔到一旁,直接翻到于可远那一篇。
韩先生最急,直接挤在案中央,“我先看看。”
司徒先生和徐元无奈,只能挤在两边歪着头看。
片刻之后。
徐元道:“如何评价?”
“可远,雅学绩文,湛深经术,所撰制义,清真雅正,开风气之先,为艺林楷则。”司徒先生深呼一口气道。
“其实我们都知道,”韩先生抬头望向徐元,“八股文是有弊端的,内容上,以四书五经为文千余年,严重束缚思想,形式上,工令程式虽‘防奸有余’,但凝固了,僵化了,但这篇不同,司徒先生评价的没错,能开风气之先,确为艺术楷则。这样一篇八股文,就算拿到东流书院,时下,也没谁能挑出毛病。”
“一文以震天下生啊。”徐元也发出一声感慨。
听到三位先生的评价,学生们都懵了。
什么?
艺术楷则这种评价都出来了?要天下文人以他为榜样,作八股文?
一个十四岁的,连县试都没考过的少年?
这未免太离谱了吧?
立刻就有人不服了,站起身,朝着三位先生拱手问:“先生,于可远既然作出如此难见的文章,不知能否让我们也看看,到底有何妙处?”
徐元笑了笑,“我看过你的试卷,八股文作得也算中规中矩,但在我这,还是不合格。你既然好奇,就拿你的和他对比一番吧。”然后望向于可远,“上来。”
于可远走到讲台。
徐元将那学生的试卷递给于可远,“你来看看,评价一下他的八股文。”
于可远拿来,只扫了破题的两句,便摇头道:“破题就错了。”
那学生脸唰一下就红了,“你怎么乱说呢?我的破题怎么就错了?”
“行藏二字,原文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是有夫!’,题目也就是这句,你显然猜到了,可惜心思太多,非想将题目外展开。八股文最重要的就是对内容的界定,只能就题目展开,不能扩大,也不能像挖井一样,从井口到井底一样粗。这道试题,只能讨论‘用舍行藏’、孔子颜回以及孔对颜说,这些问题。你偏要扯到孔子对其他弟子的教诲,这不是跑题吗?所以,只看破题,你这篇八股文就不合格。”于可远慢悠悠地分析。
那学生闷着,反驳不是,不反驳也不是,愈发觉得难堪。
徐元偏想借着于可远这篇八股文,好好敲打一番这些学生,于是便道,“分析得不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错误既然分析出来了,有堪称表率的案文,你也跟着好好学习一下。”这是对那学生说的。
那学生自然不敢顶撞,只能闷声回道:“请先生指教。”
徐元拿着于可远的八股文,轻咳了一声,“于可远这篇破题,‘圣人’指孔子,‘能’指颜回。行藏之宜,指恰到好处的行藏,微示二字不仅体现孔颜的师生关系,也突出了颜回的悟性,正所谓响鼓不用重槌敲。随后的承题,言孔子讲的关于行藏的道理,人们很难理解并效法,唯有颜回对它稍有把握,所以孔子才与他谈论这个问题。起讲这段,便是代圣贤立言,模仿圣人的语气说话了。……。束股是结语,‘有是夫,惟我与尔也夫’,是照应题面:是这样吧!惟有我们两个对此有所理解。这时颜回在喜悦中默默领会了老师的教诲。”
司徒先生也补充道:“提比、出题中的回乎,过接中的念夫都回荡着感情的涡流。这篇八股文不仅切题立意准确无误,对仗在意义和声调上都很有讲究,又有上下句意义重复的‘合掌’,思想内容也有递进。八股的对仗毕竟不同于骈文的对仗,更有别于诗词的对仗,没有跳跃性,也没有华丽的辞藻,但它同样是音调铿锵,富有律动,如仙人抚琴,丝丝入耳。确是堪称表率。”
徐元在分析时,已经将于可远的全篇朗读出来。
讲台下的学生们此刻纷纷情绪精彩,像是在看怪物看着于可远。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未开始接触八股文,对几位先生讲的内容,只是云里雾里,但越是听不懂,就越大为震撼,怎堪“牛逼”能形容的!
至于那些开始练习八股文的,尤其已经背高头讲章的学生,对于可远这篇八股文,真真是刻骨铭心,震撼到了骨血里,用敬佩和仰慕都不足以表达。
尤其是李衮,这时正像一个小迷弟,狂热地盯着于可远。
于可远脸也滚烫的,前世他虽然在学术和官场摸爬滚打,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但这些人脸上都是带着一层层面具,有各式各样的虚伪,和他们打交道不能直着来。但现在不同,那种直白羡慕的眼神就像是众星捧月,让他有一种被推向云端的飘飘然。
实在太羞耻了。
讲解完于可远的八股文,徐元又将其他学生的八股文作为对照,完全把于可远的八股文当作了满分作文,将其他学生的八股文批得一无是处。
于可远站在台上,只觉得这半个时辰,竟比赴鸿门宴还要艰难。
终于评好卷子,徐元又开始作妖,将于可远的八股文誊录了几遍,张贴在各个显眼处,充当私塾的门面。然后用戒尺敲了敲桌面,严肃道:
“半个月后开会讲,我会请东流书院的朱彦先生,你们都准备准备。”
停顿了一会,徐元又望向于可远,“你做首论。东流书院那边一定会带学生过来,咱们私塾能不能维系住脸面,就看你的首论。”
于可远一懵。
和东流书院的学生切磋讨论……
我滴老师呀,您可真是挑了头肥羊,这羊毛,您就拼了命地薅呗?
于可远无奈笑笑,起身回道:“学生记下了。”
又是一片羡慕嫉妒的眼神扫来。
会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讨论课。出一个题,大家讨论,检验学习成果,发表个人高见。切磋和讨论,也是学习得真知,尤其是创新的重要途径。
譬如《论语》里,“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篇”就是会讲。
会讲最后,老师点评。
朱熹与张栻在岳麓书院的会讲,朱熹与陆九渊在鹅湖寺的会讲,都是历史上的著名盛事。
无论是徐元的私塾,还是东流书院的讲师,各地学子一旦得到消息,必定会纷纷骑着快马从四面八方赶来听讲。也就是说,半个月后的这次会讲,恐怕会持续很久,辩论昼夜不辍都有可能。
“我这个老师,似乎也不像表面那样淡泊名利,看我作出这样的八股文,就想借我打出私塾的名气,若能压东流书院的学生一头,他可真是赚大发了。”
于可远暗自揣测着,然后悠悠一笑。
“但这对我也没有坏处,提前打出名气,也是为将来铺路,官场最重文气。不过嘛,如何把名气打得两京一十三省皆知,朝野震动,还是得从会讲的辩论入手,最好有那种石破天惊、震人发聩的论点。这就得好好琢磨一下了。”
……
日不暇给,会讲之期愈来愈临近了。
这一日,东阿县进来了许多马车,也有许多骑马的书生,有些正值少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其中有三辆马车。
一辆来自汶上县,也就是于家祖地。
一辆来自邹平县,载着高邦媛及婢女暖英,还有老仆张氏。
一辆来自平阴县,载着东流书院的教书先生朱彦,相传是朱熹的后代,不读理学,偏拜入了心学学府东流书院。
三辆马车虽然来自不同地点,却驶向了同一个方向。
……
私塾。
彻底成为于可远小迷弟的李衮,这几日恨不得彻夜围着他转。
这不,刚下了课,看到于可远身旁又围了一大圈人,这些都是向于可远请教问题的,李衮也过来凑热闹,仗着人高马大,直接挤到最前面。
“于兄弟!”
于可远头疼地望了眼李衮,“什么事?”
“嘿嘿,没事,去喝几杯啊?今天我请!”李衮问。
“快会讲了,我得准备准备,你自己去喝。”
“一个人没意思,我这有最新消息!”李衮顿时贼眉鼠眼起来。
于可远眼神一亮,“那你等等。”然后对一旁的九岁少年道,“这首死记硬背是不行的,要理解着来,你先把注解多看几遍,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这其实是古代学堂常见的景象。
因为一个学堂,里面有三岁的孩子读《三字经》,八岁的孩子读《论语》,三岁的孩子到六岁,先生才教他《论语》,但那时候,他已经听人读《论语》三四年了,学起来非常快。大孩子带小孩子,高年级带低年级,很多问题问师兄就能解决。
先生不会操太多心,大带小,不仅对小的有好处,对大的也有好处。要想不被师弟问住,就得好好学习。孩子们最注重自己的形象。也正因为这个,在班里,才特注重长幼之序,有师门之谊。
于可远如此耐心地为学弟们讲解,一能巩固旧知,二能借学弟们之口,向外宣传自己良好的品德,反正不费什么力气,何乐而不为呢?
指导好一群学弟,李衮便带着于可远到了距离私塾很近的一家酒馆。隐隐约约,于可远能够发现身后有人在跟踪着,这显然是左宝才安排的眼线,密切关注着李衮的行踪。
“没办法……”李衮无奈笑笑。
“无妨,就当没看见吧。”于可远淡淡道。
“都习惯了,一个大男人,也不怕被看。”
进了酒馆,寻到个挨着窗户的位置,点了几个下酒小菜。
于可远道:“就别卖关子了,说吧,是不是打听到这次会讲的题目了?”
“什么都瞒不住你,一点神秘感都没有。”李衮摊摊手,然后凑到于可远耳畔,“刚刚,东流书院的朱彦先生到了,和老师密谈了一番,我也是费好大劲才偷听到的,这次会讲题目是论‘无极’和‘太极’。”
于可远端着酒碗的手一顿,皱着眉道:“无极太极之争?是老师出的题目?”
“不是,好像是那位朱先生的主意。”
“来者不善啊。”于可远沉吟了一会,喃喃道,“看来,东流书院这次来的学生里,有极厉害的了,是想借助这次会讲,重提朱陆之争。但不知这位朱先生,是为朱子的理学为辩,还是为陆王心学为辩……”
“管他呢,老师反正是对你寄予厚望,要你给私塾挣脸面的,有把握吧?”
“尽力就是。”
于可远轻笑一声。
无极与太极之辩,实际就是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辩论,这个论题早就被古人论烂了,论出东西容易,但论出新意难,论得石破天惊更难。他偏偏是有头绪的,这个题目实在正中下怀。
谁让他是穿越者,身上一堆Bug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