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离县城并不算近,坐落在海边。
其实,山陀寺在远近不算闻名,但能面朝大海而建,便足以说明寺庙有能人。因为,古代最信阴阳五行之说,水属阴,庙宇亦属阴,二阴结合,往往会藏污纳垢,招来不正之风。从古至今,坐落在海边还能香火不断的庙宇极少,一般都是名寺,或有真正的能人镇压。
戚继光、俞大猷等人骑马而行,于可远、李衮和林清修三人,则搭乘王正宪的马车。
被孔愈请出二堂时,于可远也有些惊讶,虽然胡宗宪能来东阿,本就是他意料中的事情,但如此赶巧,和王正宪撞上,多少有些“天公作美”的意思了。
孔愈不仅给了浮票,还当着他的面,将所有关于自己的案卷撕毁,并扬言要严厉惩处那些想要往他身上泼脏水的刁民。
于可远当然不会给那群人求情,没有添油加醋,伺机报复,已经是他大发善心了。
山路崎岖,且积雪不化,骑马的还好,坐马车就很颠簸了,这一路行得并不快,日照西斜时,众人才远远看到古寺的轮廓。
李衮裹着棉袍,缩了缩脖子道:“真冷啊!”
林清修也往火炉前靠靠,敬畏地望着王正宪,“先生,要不将窗帘拉上?怕您着凉。”
“无妨。”王正宪穿得不比几人少,“我年少时,仗着父亲留下的名声,也在军中混迹过一段时间,身子骨并不比你们年轻人差。况且,这山色迷人,是越看越少了。”
山里二月的冷风,就像不请自来夜客,爱在马车外吹打,车环儿搭搭地响了一阵,车内就都是风的声音了。
很快,众人瞧见雪地一片的火红。
那是亲兵队高举的火把。
众人从马车下来了。走到山陀寺门口,抬头便是一望无际的天空,和广阔汹涌的浪潮,寺虽小,却有一种不衰的感觉。除了寺外整齐划一的亲兵队带着人间烟火气,进入寺内,并无他人,寂静的空气中,几只鸟儿唱歌。
一个老和尚走了过来,向众人问好,众人也向他一拜。
“胡施主在海边,诸位施主请随我来。”
刚拜完,老和尚便疾步引路。
于可远一边跟着走,一边打量这间寺庙,墙上还有“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但墙皮脱落,尘土破败,一看就上了很多年头,因没有翻修,木桩经过风吹雨打,破败之余还增添了几丝肃穆隆重之感。
再往里走,就是一条曲径,由青石铺就。路的尽头,通往无尽的大海。
忽然——
王正宪失声喊道:“汝贞!”
于可远顺着王正宪的目光一望,便看到夕阳渐斜下、潮涨怒波中那抹瘦弱的身影。
胡宗宪站在岸边,像是在望着前面海与风搏斗的壮剧,风乘着这机会震撼他的身子,脸和手……一定像着了利刀似地发痛吧?
一个浪打来,那白沫直接打湿了他的脚背。
这时,戚继光和俞大猷已经冲到岸边,将胡宗宪搀扶过来,并找后面的亲兵要了一个厚厚的毛毯,铺在石头上,扶胡宗宪坐了下来。
于可远、李衮和林清修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浙直总督啊!这样一位封疆大吏,竟然会穿着薄衣顶着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河水……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词:求死。
李衮和林清修当然猜不出原因。
于可远却想到了什么,然后轻轻一叹。
王正宪有些懊恼,也十分焦急,“知道你难,但这种时候,怎么能犯傻气?”
“你来了。”
胡宗宪坐在毛毯上,面无表情地朝着王正宪点点头。
“哎!”
王正宪挨着胡宗宪坐了下来,“自从年前你来东流书院,同我讲那些泄气的话,我就知道,你早晚要出事!怎么劝都不管用,叫我如何是好?叫元敬和志辅如何是好?”
“我若死了,倒也太平。”
胡宗宪眼底终于闪出了一抹光,然后朝着戚继光和俞大猷望了一眼,道:“我若死了,元敬和志辅就不会这样难做。”
戚继光蹲了下来,将手放在胡宗宪的腿上,握住他的双手,“部堂,您艰难,我们也艰难,我们共济时艰,早晚会好起来的。”
俞大猷眼眶通红,强忍住泪,站在那硬着脖子道:“部堂,不是属下多嘴,按您的脾气秉性,若是继续这样犹豫不决,早晚要被严阁老害死的!”
王正宪手一抖,“局势真到了这样的程度?”
俞大猷瞅着胡宗宪。
胡宗宪还是没有表情,漠漠地道:“说吧。”
俞大猷这才道:“先生,去年您和部堂彻夜交谈,对朝局分析得足够透彻。其实我们都明白,景王的病是好不了了,严党已经穷途末路。但常言道,兔子急了还要搏鹰。正因为严党看不到出路,注定失败,他们才敢放手一搏。这对百姓,对朝廷,原本是件好事,能够加快严党的衰落。奈何,严世蕃那贼子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竟要部堂向朝廷请命,立刻进攻倭寇老巢,同时还……”
“还什么?”王正宪急问。
于可远开口了,“无非养寇自重,围寇不绞。倭寇不可不灭,也不可全灭。”
王正宪深深地望了一眼于可远,然后转头看向胡宗宪,“我明白了。”
俞大猷接着道:“就是这个意思。部堂若是奉命,与通倭嫌犯有何两样?我们这些年折损的兵将又是为什么?若不奉命,严党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不免损了严阁老与部堂的师生情谊。”
林清修一向怀揣着心中大义,听到这样的话,立刻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学生想讲几句。”
胡部堂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点点头。
林清修深吸一口气,“自古忠孝两难全,圣贤若遇此事,皆会移孝作忠。部堂若是觉得难办,何妨效仿圣人,移对老师的敬顺之情,改对朝廷百姓的忠爱之意?百年之后,部堂也必会青史留名。”
胡宗宪将眼神收了回来,“我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所作所为,上不愧君师,下不愧黎民百姓,中不愧自己。”
林清修也沉默了。
“心寒呐!朝局如此,世事皆如此。汝贞,你立刻向皇上请辞,告老回乡吧!”王正宪道。
胡宗宪:“若能抽身,我早就抽身了。辞呈递上去,也不是一回两回。”
王正宪:“那皇上如何说?”
俞大猷生气地道:“部堂的奏疏皇上没有看到!直接原疏掷回!每次都是严阁老给部堂写驳回的公文,依我看,这压根就是严世蕃从中作梗!”
王正宪沉吟了一会,“或许,也有皇上的意思。”
俞大猷又是一愣,涉及皇上,无论他如何不满,也不敢肆意妄言了。
这时,那个老和尚从远处走了过来,站在胡宗宪面前,“汝贞。”
胡宗宪连忙给一旁的戚继光使了个眼色,戚继光搀着胡宗宪站起身。
胡宗宪很恭敬地朝着那老和尚行了一礼,“大师。”
“你有病在身,这些虚礼就不必了。你和王施主今晚就住在西厢房,其他人,住在东厢房。蜡烛我已备好,若有需要,提前说明,我要休息了。”
老和尚说话很不客气,胡宗宪也不懊恼,依旧毕恭毕敬地道:“有劳大师,这里无事,您休息便是。”
老和尚点点头,转身时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叹道:“风吹屋上瓦,瓦落破吾头。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你执念太深,早年间,我救过你一次,至今不改。明日我便不收留你了,早些去,免得祸及于我。”
胡宗宪怔了一下,望着老和尚远去的背影,深深一拜道:“大师珍重。”
老和尚并未转身,只是摆摆手道:“欲忘难忘,不如不忘,不忘则忘,乃至忘忘。”
目送老和尚远去,直到背影消失,胡宗宪才重新坐回毛毯,喃喃道:“吾不怨此瓦,此瓦不自由……不忘则忘,乃至忘忘……大师在给我指明路啊!”
王正宪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真没想到,东阿县会有这样的一位遗世高人。汝贞,外面风刀太紧,我们进屋谈吧。”
“不急。”
胡宗宪仿佛决定了什么一样,整个人的精气神重新焕发了,他慢慢挺直腰杆,然后打开衣襟,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严密的卷轴。
于可远一眼就认出,那是他和高邦媛共同绘制的鸟船草图。
胡宗宪并未将卷轴摊开,而是将其递到于可远面前,道:
“这里面,我重新放了三张宣纸,与你画的那张大小等同。我和戚继光、俞大猷研究过,你这个东西,对我军在海上与倭寇作战极有帮助,但还缺少很多细节。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担心左宝才在院试为难,你放心,我会出面为你作保,院试时也会到场。况且,有徐阁老,高拱和张居正做保人,连裕王也署名,左宝才再想不开,这件事他也得掂量掂量。县试快开考了,这几日你用心复习,等县考结束,我来向你取完整的图纸。”
于可远慎重地接过卷轴,又慎重地点头道:“是。”
其实,刚开始看到胡宗宪这番模样,他甚至怀疑胡宗宪会为严嵩而延缓与倭寇的决战。但经过那个老和尚的指点,胡宗宪似乎想通了,并着手做准备。
这对胡宗宪来说未必是好事,对严党来说一定是坏事。
但除了这些人,对旁人是极好的。
鸟船的图纸就算完整画出来,填上所有细节,从寻找材料,到研发制备,为其制定专门的战术,再进行演练,这一套下来,至少也得一年的时间。
抗倭军功一定是跑不掉的,但得晚些才能到手。
于可远倒也不急,这个时候,他连县试都没考呢,得到军功就太耀眼了,会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年后,自己大概进国子监了,那个时候最合适。
听到二人这样对话,王正宪、林清修和李衮都很好奇卷轴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也不好过问,只能闷在那里瞎捉摸。
俞大猷忽然开口了,“部堂,有个事请您示下。”
“什么事?”
“俞占鳌归队了,这段时间,他一直跟在于可远身边,也见证了不少事。刚才聊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向部堂介绍。”
然后指着林清修和李衮道:“这位是李衮,前任东阿知县李孝先之子,是个不错的苗子。属下想着,县考之后,无论成绩如何,都带他到军中历练。若考中,便效仿赵云安,当个幕僚,一边准备后面的考试,一边积攒军功。若考不中,就按照生兵蛋子训练。部堂以为呢?”
胡宗宪道:“总该问问人家的意思,再来讨我的示下。”说完就望向李衮。
“啊?”李衮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是好事,你还啊什么?”于可远瞪向李衮。
他听出俞大猷话里的意思了,其实不止李衮,林清修也是,这段时间跟在自己身边,知道了太多事,若是继续留在山东,难免会被有心人利用。俞大猷安排他,是在帮自己铺路,也是尽力扫清通倭结案的一些障碍。
李衮还是有些懵,他虽然从小就对读书不感兴趣,若非李孝先硬逼着自己,早就投身军中了,但直接投身俞将军麾下?好事来得未免太突然。
见李衮似乎有些犹豫,俞大猷这个直性子忍不住了,“看你小子也是个蠢直的,话不妨说明白些。你父亲通倭的嫌疑肯定是洗不清的,将来结案,你们全家都要流放。你这时候若是参军,将来便可免受流放之刑,这是其一。你和于可远走得太近,这并不好,会让人抓住暗通伪证的嫌疑,把你扔进军队,让你到前线杀倭寇,不仅可以洗清这份嫌疑,也是防止你被左宝才那伙人威逼利诱,毕竟你听见的太多,吐出不该吐的消息,会将局势搅得更乱。”
李衮张了张嘴,还在思考这番话。
俞大猷却不再搭理他了,而是望向林清修,“你家世更清白,但脑子不好,想事情太简单,空有文人风骨,这是最害人的,容易被人利用。军队不适合你,但你也不能继续留在山东了,我会把你安排到浙江,明年就在浙江参加乡试吧。”
在说到李衮时,林清修就猜测自己也要被安排,所以,俞大猷刚说完,他立刻便点头道:“请容我回家一趟,待向父母详禀此事,立刻就照着将军的吩咐前往浙江。”
“这事倒是看得挺透,还不算个酸儒。”
俞大猷努着嘴道。很显然,他对林清修刚刚所讲的“移敬顺作忠”很不满意。其实也确实如此,未经他入苦,便讲些冠冕堂皇的圣人至理给人指点,是典型的书生之言。
这时,李衮也想通了,“将军,我愿意投身军中!”
李孝先早就在给家里的信中暗示过难以自保,他早有心里准备,这会只是盼着自己能在军中建立功勋,向朝廷请命,免掉一家人的流放之刑。
一番详谈之后,胡宗宪在王正宪的搀扶下,进了山陀寺的西厢房,于可远等人进了东厢房。
洗漱之后,于可远在床上躺下。
左边是李衮和林清修,右边是戚继光和俞大猷,五个人的呼吸声都很急促,明显,没谁能睡得着。
“还不睡,都乱想什么呢?”俞大猷问。
戚继光打趣道:“明明是你自己睡不着,还反问我们?”
俞大猷像是在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戚继光讲:“严世蕃那封信来得太突然,我本以为,部堂这次不会拿出那道卷轴,要顺从严世蕃的意思。那么好的一艘……额,一个东西,就要被淹掉了。没想到……老和尚几句话,竟然会让部堂改变想法。”
“部堂心怀天下,只是一时迷茫,老和尚话虽有用,若部堂没有忠君爱国之心,说什么都没用。”戚继光道。
“是这个道理。”
俞大猷忽然偏过脑袋,对准于可远,两双眼睛瞬间碰撞在了一起。他摸着于可远的脑袋瓜,好奇地问:“你这里都长了些什么啊?真想撬开看看。”
“……”
于可远苦笑一声。
“我家那傻大儿,就不像你这样聪明,不爱读书,连兵法都不想背。他要是能像你这样,该多好啊。”俞大猷感慨道。
“你还年轻,多生几个,总有一个顺心的。”戚继光又道。
“顺心的没生出来,不顺心的就要把我气死了。”俞大猷幽幽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闷又空灵的木鱼声。
是老和尚在敲。
于可远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应,像是冥冥中命运早有注定一样,他起身了,披上薄薄的外衣,推开门,朝着老和尚敲木鱼的佛堂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