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有信件往来,裕王,徐阁老,我还有张太岳都认可这孩子的才学,这不,上个月的县考,还是太岳请我们给他在县试作保。”
高拱也将身子往后一靠,先是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毫不掩饰他的气盛,“原本我们不想答应,但太岳将他同东流书院学子会讲的辩论说给我们,还誊写了一份堪称表率的八股文,那叫一个精彩!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我朝便礼贤下士,求才若渴,这样的人才若不能为百姓、为朝廷、为皇上而用,便是我们这群人失职了!”
这是铁心要保于可远的态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越发紧张起来,望了望高拱,接着有望向严世蕃。
严世蕃开始也被高拱的话说得一愣,但很快反应了过来,更加激怒:“这是否也是徐阁老的意思?”
徐阶沉默在那里。
他没想到,高拱今天竟然毫不相让,这番表态出来,无异于与严党正面开战了。但他更清楚,严党还不到要倒的时候,一个于可远,远不值得打破他多年给严嵩留下的温顺形象。
“那孩子是有几分才学,但没有肃卿讲得那般严重。古往今来,在读书上能人辈出,但真正进了朝廷,能够做出一些业绩的不多,能名垂史册的更是屈指可数。太岳和他交往,一是为训导,二是为引路,并没别的意思。”
“是吗?”接着是鄢懋卿的声音,“我还以为,张太岳结识那孩子,是为朝廷的大局考虑,毕竟那孩子是通倭案的重要人证,有太岳筹谋,呵呵,咱们这些老人呐,也省不少功夫,没瞧吗?案子正是在徐阁老和高大人的良苦用心下,尽早结案了!”
严嵩还在听着,忽然就笑了两声。
这笑声落在徐阶的心里,却像是魔鬼的咆哮。
他忽然警觉起来,严嵩父子叫自己过来,根本不是要对付于可远这样一个小人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是要对付张居正!
于可远或许可以不保,但张居正是世子的老师,更是自己的门生,他若倒台,自己将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鄢大人,话不能这样讲。通倭案若没有赵云安和田玉生,现在还不能结案。赵云安是胡宗宪手底下出来的,田玉生更是阁老当初举荐到山东,缉拿的案员虽然是左宝才和季黎,但正因如此,更能体现出阁老忠心为国,从不谋私。与其相比,太岳和我们做的那些事,简直是微不足道,阁老和胡宗宪才是结案的首要功臣。”这是徐阶的声音。
这便是兑子战术了。
你们想要拿张居正开刀,我们便拿胡宗宪这个抗倭的头号人物开刀。
听到徐阶这番话,躺在长椅上的严嵩长长的眉毛又抖了一下,两眼依然闭着。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这时都望向了严世蕃。严世蕃有些气急败坏,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冷笑了两声:“要说功臣,您徐阁老才是真正的功臣,山东通倭大案结案文书已由通政使司交由内阁,并差三法司审理左宝才和季黎,不必几日就会出结果。我听闻,左宝才和季黎在最后一场公审时,还喊出了其他的幕后主使,可有这回事?”
高拱虽然易怒,但并不糊涂,接言道:“不过是伏法之人狂吠犯上之言,不能当真,严大人何须理会?”他望向了坐在旁边的内阁阁员李春芳,“李阁老,您觉得呢?”
“哈哈!”李春芳尴尬地笑了笑,“该不该理会,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还是不要下定论,等皇上的决断为好。”
如果说田玉生是不粘锅PLUS,那么这位李春芳大人,便可称得上PLUS+了,这番话可谓是两边都不得罪。
严世蕃早便预料到,徐阶和高拱不可能在自己家里说出左宝才和季黎在最后一次堂审时出卖自己的实情,这无疑会将事情进一步扩大,于谁都没有好处。
但眼下,先是没了兵部尚书,后又丢了山东布局,连续吃两场大亏,严世蕃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主意早就打在了某些人身上,听这场昆曲,更像是一场鸿门宴。
“话是这样讲。”严世蕃图穷匕见了,“但案情有疑点,这是毋庸置疑的。虽然我敢扪心自问,左宝才和季黎通倭,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有些人却会怀疑。这样的侮辱,这样的诽谤,旁人能受得了,我却不行!徐阁老,您是吏部尚书,不知接下来要向皇上举荐何人为山东巡抚和布政使?”
严世蕃一口气说完这番话,徐阶和高拱的目光开始互相碰撞打量了。
躺椅上,严嵩这时似乎完全入定了,一动不动。从嘉靖二十一年他入阁,到今年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他苦心积虑,提拔了多少文武大臣,培养了多少心腹,更栽赃陷害了多少政敌,若没有严世蕃这个堪称智囊的儿子,他是断然做不到这一步的。此时见严世蕃这样问话,虽然事先没有与自己商量,但也猜到他的几许心思。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官场同样如此,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亏他老成持重,并不出主意,只叫儿子筹谋,他来把控全局,若筹谋得对了,他便应许,筹谋得错了,他便阻止,若筹谋被人打压了,他便弄权操敌,总能抢占先机,立于不败之地。
徐阶沉吟了好一会,长吁一口气道:“山东巡抚和布政使的缺由谁补上,要请皇上示下。”
“是吗?”严世蕃抬高了声调,“可每次官员任免,都是我爹拟票,您到司礼监奏对,请陈洪公公批红。眼下,左宝才和季黎明显牵扯到我们,若是我爹继续向皇上推荐官员,未免有藏私之嫌。您老连弹劾谭云鹤的奏疏都直接面呈皇上了,不曾与我爹商量半分,想必,这种时候帮我爹避个嫌,向皇上举荐两个能公正审核左宝才和季黎的官员,应该也是顺手而为吧?”
“阁老,您觉得呢?”
徐阶望向了严嵩。
严嵩一直就微微闭着眼睛,这时依然没有表情。徐阶只好把目光又望向了高拱。
高拱眉头拧着,“严大人若是有合适的人选,自然可以向皇上举荐,合不合适,皇上心中也有一杆秤。”
“这两个人,还是请徐阁老向皇上举荐更妥当。”严世蕃笑眯眯的。
高拱忍着气只好问道:“不知严大人说的是谁?”
“既然根源在通倭案上,自然要启用一个平定倭寇有功的,台州知府谭纶在嘉靖三十六年平定台州倭寇,次年数万倭寇再扰,他亲率死士大战,三战三捷。这样的人,对通倭之人一定是恨极了的,可以为山东布政使,接替左宝才,继续彻查通倭案。”
徐阶和高拱心里当下就咯噔一声。
若论爽直和正派,谭纶显然要比胡宗宪更甚。起码,胡宗宪曾是坚定的严党,干过不少阿谀奉承之事,极会明哲保身。而谭纶不同,他是个直性子,不懂得太多弯弯绕绕,将他送到山东,或许便是第二个谭云鹤,会与严党死磕到底。
那么,这场好不容易平息的通倭案,极有可能再次被翻起,且掀起的劲头更大。因为谭纶是朝野公认的裕王党,且政绩颇多,不像谭云鹤那样初出茅庐的嫩雏,他所作所为,便直接代表了裕王和徐阶。
“这不妥!”
“恐怕得再想想。”
高拱和徐阶一前一后,同时发言了。
“有什么想的?知府升任巡抚,本就合乎常理。何况他功绩颇多,对倭寇极熟悉,再没有比他还适合的人了。”
严世蕃笑得愈发亲和,“我们都舍得让这样一位公正的人物去辩查我们的清白,徐阁老和高大人,又有什么不敢的?”
徐阶和高拱依旧沉默着。
“巡抚是谭纶,布政使便给那位张太岳吧。听说,他对山东颇为钟情,又和那个于可远关系颇深,由他出任山东布政使,便是大神童教导小神童,堪为一段佳话,一起历练我大明朝未来的两个栋梁,多是一件美事!”严世蕃笑着。
“张太岳是皇上钦点的世子老师,怎可委任到山东?”高拱立刻顶了回去。
严世蕃咄咄逼人地追问:“世子的老师有七八位,前些天就派到浙江一位任了知府,怎么张居正就不行?”
“严大人。”徐阶接言了,“左宝才和季黎最后那场公审的胡言乱语,其实并未在结案文书中记录,不过是有心人在推波助澜,我们不会信,文武百官不会信,陈公公和皇上便更不会信。更何况,皇上将吴公公和陆大人派到山东,本意就是早些结案,也为东南抗倭大局提振士气,如今案情已结,若再掀起波澜,难免会枉费皇上的一番苦心。”
不得不说,这话已经是警告了。
严世蕃想借着流言向张居正和谭纶发难,但这流言本就是真的,是一把双刃剑。皇上因为还要继续重用严党之人,可以暂时不顾这份流言的内容,但严世蕃继续拿着皇上的容忍来对付政敌,这未免太小看皇上了,实在是一步惊险至极的棋。
通俗点讲,就是不知好歹。
人呐,要见好就收。
“我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严世蕃轻蔑地一笑。
其实,他算盘打得极响亮。
由徐阶向皇上推荐谭纶和张居正,首先面临的第一关,便是皇上的怀疑。裕王党举荐裕王党,去查严党的通倭嫌疑,这太容易让人怀疑是党争,何况在皇上有意想姑息此事的情况下,简直就是在作死。
若能侥幸不被皇上怀疑,谭纶和张居正真的上任山东,无论他们查或不查,对严党只有好处。
当然这是严世蕃想当然的。
不查,以谭纶和张居正新任主审官的身份,除非今后自毁仕途,自己打脸,就永远不能翻案,严世蕃便可彻底洗去通倭的嫌疑,今后谁也不能拿这个事情说事。
查,便是与皇上作对,挑起党争,不顾东南抗倭大局,严世蕃自然可以效仿处置谭云鹤的手段,连除谭纶和张居正两个政敌。
想法看似很美好,但他忽略了两点。
一,圣意从来难测。
皇上今天可以忍受你,但你再往前迈一步,他未必会忍了。
二,胡宗宪抗倭的决心。
不止是鸟船图纸的出现,东南沿海倭寇近些年愈来愈泛滥,百姓苦不堪言,作为浙直总督,胡宗宪尚存了一丝天理良心,虽然在恩师和百姓之间难以取舍,但终归要取舍。一旦抗倭大局落定,严党不可替代的局势便会动摇。
或许是二十年来的君臣配合,以及师生情谊,就连严嵩,此刻竟也选择相信了皇上,相信了胡宗宪。
马有蹄疾,人有失策。
很多事情,往往都是注定好了的。
徐阶和高拱虽然想拒绝严世蕃的这项提议,但仔细想想,根本无法推拒。此时严党仍然如日中天,徐阶仍需顺从,不敢明目张胆地违背,毕竟向皇上单独呈奏弹劾谭云鹤的奏疏,本就是一步极大胆的棋,冒犯了那位首辅,被严世蕃几次三番地提醒,被捏住把柄,这时若再拒绝,便等同于撕破面皮。
况且从道理和情理上来讲,谭纶和张居正出任山东,也让人挑不出毛病。总不能将皇上、严党和裕王党之间那点心照不宣的事情,拿到台面上说吧?那和寻死何异?
既然不能,由裕王党的人出面,查严党的通倭嫌疑,便成了洗清严党通倭嫌疑的最佳选择。
说实话,这很恶心。
我明明很讨厌你,恨不得杀了你,还手握足以杀你的利器,却不能用,还得当着你的面将这把利器毁掉!
现在,徐阶和高拱仿佛吞下了一万只苍蝇,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严世蕃杀人还不忘诛心:“爹。”
“哦……”
严嵩慢悠悠地睁眼,“人老了,就容易嗜睡,你们刚刚都聊了什么?”
“没聊什么,儿子啊,刚给徐阁老和高大人介绍了两个官员,他们听了之后,都很满意呢!”
“少湖管着吏部,只要你推荐的人合适,他那样厚道,不会拒绝的。”严嵩慢悠悠地转向徐阶,“少湖,是吧?”
“这……”
徐阶满脸苦涩。
严嵩却不给徐阶反驳的机会,“山东案子将结,也没我操心的事了,少湖啊,我还要告假几日,剩下的事,便托付给你了。山东后续的官员补缺,你是吏部尚书,你来办吧。”说完,躺在长椅上,又闭着眼睛了。
“好,您老放心将养身体就是。”
话都到这个份上,徐阶不答应也得答应了。
严世蕃这时忽然又想起一个人,“还有山东知府的缺……”
“严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选?”
“欧阳必进致仕已久,由他出任山东知府,虽是大材小用,这样一位端慎老成的谋国之臣,便有了重新回北京的机会。不知徐阁老意下如何?”
严世蕃举荐欧阳必进有两层意思。
欧阳必进是严党的重要成员之一,严嵩的小舅子,曾官至两厂总督,刑部、吏部和工部尚书,后因犯错被嘉靖皇帝强行致仕,此举便是重新启任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官员的第一步,稳固严党势力。
第二层,便是为了今科的府试。
重启欧阳必进,送到哪个地方官场都可以,他之所以挑选山东,还是对于可远向张居正出谋划策,导致严嵩的计划失败而怀恨在心。此人任山东知府,于可远的府试必定落榜。
这时,徐阶的回话便硬气了几分,“这事恐怕不妥,欧阳必进当初致仕,乃是皇上的旨意。重新入仕,不仅要问当事人的意思,也得有皇上的首肯。我与欧阳必进并不熟悉,严大人若中意此人,可向吏部写推举信,交由司礼监拟票,再陈奏皇上。”
严世蕃仍想利用强权迫使徐阶应下此事。
严嵩忽然开口了,“必进致仕多年,心性应该更加成熟了,是该给他一个机会。但少湖考虑得更周到,此事,不该由少湖向皇上举荐,我会奏请皇上的。”
严嵩出面,请求皇上重启欧阳必进,欧阳必进才有机会重新入仕,此举不仅可以稳固严党在朝廷的局势,更可以试探皇上对自己的心意。
……
一场远在北京的曲牌聚会,不仅使山东官场格局骤变,也为一个月后于可远参加府试平添了许多波折,更是严党倒台、于可远进入大明历史舞台的关键一步。
从此刻起,于可远那波澜壮阔的仕途,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