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茅子在坑洞工坊中大兴土木,忙忙碌碌的折腾,浑然不知辰光何时。
外面已不知不觉到了晨光初起,天刚破晓的时分。
慕乐生经过一夜的打坐,虽然修行上并没有什么精进,但是他的内心却终于平静了下来。虽然目前的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情况,但他还是打算放手一搏,希望能带领师弟妹(齐)其心协力、度过难关。
他推开门,打算先去看看三师弟的情况。
等他走到隔壁匡凡的房间,就见他正躺在床上,双眼失神的看着房顶,一动不动。
慕乐生敲敲门,这才走进来,“三师弟,你今天如何了?”
匡凡一动不动,只是张眼睛看着房顶,到好像上面有什么大道金经似的。
慕乐生当他身体还在剧痛不舒服,就问了几句,“师弟,你身体不要紧吧?要不然我去请个丹师给你瞧瞧?昨天小师妹说你并无大概,如果你还有不妥……”
慕乐生说话一贯是有些啰嗦的,他还在那边念念碎,匡凡却已经推开被子自己坐起来了,“不,我没事。”
慕乐生见他面色依然不好,转念想了一下,觉得三师弟这也可能是不好意思,毕竟他平素里是那么个高冷的人,被人打晕了从坊市里扛回来,估计面子上会有些抹不开。
“师兄,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匡凡是激怒外加重创后昏迷,后面的事情还不知道。
慕乐生就跟他说,“是辛师妹,她用那个丑不拉几的胖鸡驮了你回来的。”
匡凡“哦”了一声。
慕乐生又说,“她可不仅仅是把你驮回来啊,这丫头帮你跟南山大干了一场,打了个痛快。据说一挑七,还赢了。南山那边可丢了大脸了!”
匡凡楞了下。他没想到还有人肯为他出头,更没想到小师妹居然能一挑七会赢。
慕乐生昨天已经从香茅子哪里听到了后面的事情,就宽慰匡凡说,“小师妹后来逼着南十五认输。南十五发了心魔誓说,那个卖假材料的人,着实不跟他们相关。看样子不像假的。师弟啊,你别往心里去,可能真就是赶巧碰上了。”
匡凡此刻的反应很慢,要半响才“啊”了一声。然而就算是赶巧碰上又能怎样,自己的材料已然是买错了。就算他想搭灵石进去填,也还是赔不起的。
砸了,全搞砸了。
匡凡真心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看到他这样,慕乐生走近了,贴着床沿坐下劝道,“师弟啊,你平素里就不太爱说话,跟大伙都淡淡的。可这次师兄还是要劝你,做人要往长远想,遇到困难,大家都抗一点、搭把手,就没有过不去的。”
匡凡又呆了一会才说,“大师兄,你一直对我们都很尽心。可你不是今天才当大师兄的啊。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么,那时候你还排老九呢,也是个说话都要靠边的人。”
慕乐生想想,那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匡凡刚刚投来剑坞。
当初的赤焰剑坞跟现在可大不相同,兼诸真君不仅有三名正式的弟子,更有十多个记名弟子,他也只排到了老九的位置。而匡凡,不过是刚刚入门的小师弟。
慕乐生缓和着气氛,“怎么,你嫌弃师兄那时候不是老大,没有罩着你?”
匡凡摇摇头,“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慕乐生听着他话里有话,就问,“什么事?”
匡凡说,“当初我刚来工坊还是一名排班末位的小跟班。那年赤焰剑坞接的是海晏鼎的任务,我被分配去跟着三师兄孙周全,四师兄成年锦去采购髓玉的任务。结果到了坊市,他们就让我自己去逛,并不带着我买卖髓玉。”
慕乐生静静的听着。
匡凡继续说,“我也没有多想,师兄们既然不带着我,那我就自己去逛。我还到处去找髓玉的资源,并认真打听了髓玉的行市和价格。”
“结果后来迷路,无意中走到一条后巷内,撞破两个师兄正在跟别人交易下品髓玉,他们用的是上品的价格。我连忙去阻拦,告诉师兄们这个是下品的髓玉,让他们不要上当。”
“那个卖家一听,就过来大骂我。我不服气,点明它的品相差在哪里,品质如何差劲。那卖家一共三个人,竟然围在一起把我痛殴一顿。当时后巷无人,除了他们三个卖家,就只有我,并另外两个师兄。”
匡凡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当时被他们三个人围攻,又是小小初阶炼气弟子,哪里打得过对方?与其说是斗殴,不如说是单方面被揍。可两位师兄只是远远的站着看,一言不发,还挂着冷冷的笑。”
慕乐生轻声的说,“三师弟,你……”他想了很多安慰之词,可是却没有说出口。
匡凡继续说,“当时我昏迷在坊市后巷,人事不知。当我醒过来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那时我的伤很重,好容易挣扎着爬回去,修养了半个月才能下地。全靠几枚积攒下来的辟谷丹和伤药度日,才熬了过来。”
“在房中受伤将养的半个月内,没有人来看过我,一次都没有。”
慕乐生垂头不语。那个时候,应该是整个赤焰剑坞最最慌乱和萧条的一段日子。师父被南山剑坞不断的打压,而上面的峰头管事们也开始针对赤焰剑坞,而兼诸真君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心灰意冷,诸事不问。
下面的弟子都各自有了不同的心思算计。不仅他们这些记名弟子横生去意,就算是那三个正式的弟子,也都纷纷以游历的方式辞别了师父,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排位最末的新晋弟子,别说是受伤,就算是死在房间里,可能也没有人去过问吧。当年的情况就是这样,乱七八糟,各怀心思。慕乐生不知道要怎样宽慰匡凡。
匡凡继续说,“等我的伤好到能下地,慢慢走出房门时。竟然发现了那批髓玉还是被采购了回来,又因为品质太差,导致铸练一直失败。负责造基的吴师兄和梁师兄,就跟孙周全和成年锦他们吵架。可是孙周全是师父跟前得用的弟子,他们联手排挤了吴、梁二位师兄,反说失败是他们技艺不精。硬生生把梁师兄气得辞别小筑,另投它门去了。”
这段往事,慕乐生是有记忆的,他当初也很为吴师兄抱不平,然而师父根本无心管事,这些事都是归当初的大师兄胡良处理的。
匡凡惨笑一下,“当初我还不懂事。听到这件事后,就去找大师兄胡良去告状,说自己看到买卖髓玉的过程,而且还劝阻了,这事不赖吴师兄。”
“胡良师兄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说一定为大家主持公道。可在第二天,他们就一把火烧了当时的工坊,别说髓玉,很多材料图纸都失踪不见了。吴师兄为了抢救那铸造了一半的鼎基,被地火烧伤了肺脉,修为上再也无法存进。大师兄,你还记得吴师兄的下场吗?”
匡凡语气平平,可慕乐生想到此事,眼圈儿都红了,他哽咽的说,“吴师兄,他,他半夜自己跳进了熔炉,血祭了鼎基。”
大概是因为肺脉大伤,今后无法修行的缘故。趁着半夜无人,吴仁宇自己跳进了熔炉,以命祭鼎,极大的提高了海晏鼎的品质。
可最终,海晏鼎还是因为材料和炼制方法出现了各种问题,没有获得上峰的肯定,被定为了下品灵器。当年赤焰剑坞依旧降了一级。
匡凡却没有哭,他平平的说,“大师兄,你只知道吴师兄生殉了海晏鼎。你可知道火烧剑坞,我们搬家之后,胡良大师兄安排我做什么?”
慕乐生轻轻摇头。
匡凡说,“他安排我去渌金砂,而且要三千斤。”
慕乐生倒抽一口冷气,渌金砂是一门最最苦累的功夫,要在弱水寒泉反复的淘澄,日夜不断才能出一斤金砂。这个功夫极伤身子,弄不好就会经脉尽毁损,再也无法修行了。
匡凡说,“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吴师兄不清楚,所以他傻乎乎的死了,殉了灵器却依然无用。我老实的渌金砂了半个月,然后夜半的时候去求了孙师兄,将身上所有的灵石都给了他,跪着求他绕我一命。当时孙师兄用脚底踩着我的脸,问我还敢不敢多管闲事。我说,再也不敢了。”
“孙师兄让我滚。我真的是当着他的面,在地上打着滚,滚出他的房门。就这样,第二天胡良师兄笑眯眯的招了我回来,给我换了一个看火的差事。”
匡凡说到这里,“从那天开始,我就一句话不多说。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看着你们明争暗斗、我看着赤焰剑坞的人吃里扒外、我看着它一点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匡凡忽然惨烈的一笑,“大师兄,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甚至有一种痛快的感觉。觉得这才是报应呢。只不过,今天,它报到我的头上了罢。”
慕乐生是个爱掉眼泪的人,所以眼泪吧嗒吧嗒的不断落下来。
此刻他眼圈红红的说,“老三啊,当初那些事,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但它们毕竟都过去了。你看看,如今赤焰剑坞也没有那么多污遭的事情,也只有我们师兄弟三人,还有新来的小师妹了。”
匡凡点点头,“是,我也是看着大师兄你里里外外的操心,才说了这么多。辛师妹人虽然小,也是正派人。想来剑坞如果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那还是很好的。”
慕乐生见他这么说,就又劝,“那你以后就放下过去,跟我们一起好好的干吧。”
匡凡摇头,“昨天回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醒了,但是没好意思,就装了一下。巴师兄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这个老巴很多时候,都有些自私冷漠,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完不成任务只是降级,但如果连材料都还不上去,那就要被革名了。”
“我这次的亏空太大,如果留下来,那是坑了整个剑坞。我得自己去若熙小筑给个交待,就不拖累你们了。”经过了一宿思考,匡凡显然有了自己的打算。
慕乐生死命劝他,留下来大家一起扛。
然而匡凡已经拿定了主意,再也不松口。
万般无奈下,慕乐生只能说,“你既然这样固执,那我也没办法了。不过你昨天可是欠了辛师妹好大一个人情,你难道不亲口跟她道声谢,就这样走吗?”
听到“辛师妹”三个字,匡凡心里一暖。
他不由想起小师妹又圆又亮的大眼睛,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额头,还有那丢人现眼的红喧灵爆鹤……
虽然很丢脸,可是小师妹一心为他着想,像个小太阳般的率直热情,却融化了匡凡冰冷了十年的寒心。
他点点头,“我自然要跟小师妹亲自道谢的。”
慕乐生就说,“那一起去吧。”他想让辛夷小师妹帮忙一起劝劝三师弟。
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匡凡的房间,去寻找香茅子。
香茅子的房间在对面,并没有下禁制,可是也没有人在。
此刻天色依然尚早,院门禁闭,到不像有人出去的样子。
匡凡就看着慕乐生,大师兄这才拍了拍脑袋,“啊呀,昨天带小师妹去了矿坑工坊,她不会还在那里吧?”
慕乐生和匡凡一前一后的来到了工坊,从北厢房沿着后楼梯一路下行,离的老远就听见辛师妹的声音。
“你生气也没有用!不要装死。”
“吞吞最乖了,起来呀,起来嘛!”
“我数三下,你不起来,以后都没有零食了哦……”
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面面相觑,穿过坑洞,遁着声音走到了东北角的矿坑中。只见辛小师妹正蹲着去戳自己的灵兽。
那土狗一般的灵兽做出赖皮的姿势,四肢瘫倒在地上不肯起来,情形有些好笑。
然而这还不算什么。
真正让人震惊的是小师妹身后,各种铁轨、索道、竹架和管道,占满了整整一个坑洞的地方,看起来很是复杂庞大的阵势。
“辛师妹,你这是在干什么?”慕乐生惊讶的问。
香茅子抬头见识他们,她跳起来,“三师兄,你好了呀!”
匡凡依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经好了,多谢你,辛师妹。”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谢谢你像阳光一样的笑容,谢谢你让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香茅子摆摆手,“谢什么呢。三师兄,你来看呀。”她毫不矜持,一把拉住匡凡的手,扯着他往里面走。
慕乐生好奇,也跟了过去。
香茅子把他们拉到坑洞里侧的一角。在那里码放了三堆床铺大小,半人高矮的黑金锭子,横竖叠放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这,这是什么?”匡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香茅子从最上面拿了一块乌金锭子给匡凡,“三师兄,你看看能用么?”
匡凡接过来仔细端详,慕乐生也反复的看着。
他们都是积年炼器的学徒,对于黑玄铁这种材料,再熟悉不过了。
可此刻手中的材料,又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这,这是什么?”匡凡颤声问。
——狐狸有话——
匡凡,也是个可怜的娃呢……大家周末愉快,今日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