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直到了1937年的7月7日,长成了19岁的大小伙子的胡承荫迎来了生活中的第一个巨大变故,而这个变故是所有中国人都必须面对的。七七事变之后,天津也陷入了跟北平一样人人自危的境地,天津卫的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前几年总觉得打不起来,茶馆照泡,相声照听,馆子照下,可随着战事的发展,老百姓越来越觉得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安生的日子可能真过不了多久了。
适逢暑假,胡承荫白天忙着在全喜楼李帮忙跑堂,店里的食客仍旧很多,可嘴巴里谈的早就不是谁家的八哥儿最乖巧、哪家的大褂做得好这种日常闲话,开始争论起眼下的战局应该怎样发展。胡喜全倒也不会劝大家“莫谈国是”,因为眼下大家最关心、最担心的正是“国是”,若是闲话都不能聊上几句,那岂不是要被憋死了吗?
1937年7月29日这天,暑假中的胡承荫正在全喜楼帮忙跑堂儿,他麻利地跑前跑后,每个客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个人的喜好他都如数家珍。他两手各端一盘菜,灵活地在桌子间穿梭,把菜放在了一张大桌上。
“李老板,您的黑蒜子牛肉粒、炒韭黄来啦!”
胡承荫刚把菜放下,就看见胡喜才和一个富态贵气的客人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者走进店内,赶紧迎上前去,定睛一看来人,大吃一惊。
“叔儿,张叔儿,这位……这位不就是……”
富态贵气的客人和胡喜才相视一笑,胡喜才在胡承荫头上拍了一下。
“臭小子,还不赶快叫莫爷爷!”
胡承荫称作“张叔儿”的富态中年人是劝业场“天顺”钟表行的老板,名字就叫张天顺,50多岁,从小看着胡承荫长大的,经常给胡承荫买糖吃,是全喜楼的常客,也特别喜欢听相声,常常给胡喜才捧场,两人后来成了很铁的哥们儿,经常来全喜楼喝酒。他来全喜楼的时候时常带不同的朋友,这次带的朋友给胡承荫一照面就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鞠了个躬。眼前的人正是北平相声界泰斗级的人物,莫连江。
莫连江年纪七十有余,至今腰背挺直,不见佝偻,身穿藏蓝色绸缎长衫,端坐在桌前,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让人不能忽视。他自幼学习京剧,后转行说相声,因为风格独特自成一派,很快就在京城名声大噪。成名后莫连江收了很多徒弟,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那里都有他的学生,许多人是慕名而来,可是他收徒有自己的标准,凡是他看上的他求贤若渴倾囊相授,他看不上的上赶着奉上千金他瞧也不瞧。
莫连江的老母是天津人,1937年是他母亲的百岁冥寿,莫连江带着家人一起七月初就来到了天津,准备母亲的法事,也顺便跟自己母系在天津的亲戚走动走动。刚到天津不久,七七事变就爆发了,他和妻儿就一起留在了天津逗留了近一月。
张天顺作为最忠实的相声票友,胡喜全自不用说,对莫连江佩服得五体投地。往日莫连江大师来到天津,他都要好好尽了地主之谊,吃喝玩乐一条龙,每次把莫老爷子招待得乐乐呵呵,但这次莫老爷子来天津是为母亲做冥寿的法事,加上平津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当口,自知老爷子心情沉重,莫连江便没有相扰,原以为他老人家不会过来了,没想到莫老爷子在临走的前一天到了全喜楼。
胡承荫最初的惊讶渐渐消退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麻溜劲儿就回来了。
“莫爷爷!您怎么来我们小店了?您快坐快坐!我给您沏壶茶去,龙井您喝得惯吗?”
说完胡承荫一阵风似的就向后厨走去,边走边喊:
“爸,你快出来,快看谁来了?!”
店内的食客都纷纷抻头看向缓缓落座的莫连江,认出他的人纷纷窃窃私语,面露惊讶。
胡喜全系着围裙从后厨走了出来,一看到莫连江,又惊又喜,态度恭敬地迎上前去。
“我原想着这次您不会过来了,还是那几样您最爱的?我这就给您预备去!”
莫连江微微点了点头,胡承荫端着沏好的茶水走出来,给莫连江和张天顺倒茶。
“喜全,许久不见,你家这小子又长高了,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了。”莫连江欣慰地看着胡承荫,端起茶杯。
胡喜全听到莫连江夸赞胡成瘾,用围裙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
“傻小子,我之前提的要收徒的事儿,现在还作数,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胡承荫笑了,他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考上南开的时候,莫连江来店里的情形。
那是高中毕业放暑假的时候,胡承荫来店里帮忙,第一次见到莫连江,莫连江就萌生了收徒的心思。
那一日说来也巧,胡喜全不在店里,外面下着大雨,店里人不多,胡承荫就一个人支应着。
门开了,一位老者缓缓走入,在角落的桌前坐下。
店里有几个看着胡承荫长大的老食客闲着没事儿,就逗胡承荫玩儿。
“承荫,给背段贯口儿听听!”
“曹叔,您这不是让我现眼呢吗?我都多少年没背过了!”
“那不会,童子功肯定还在呢!快点儿的,别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
这句话说完,店里的客人都笑了。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献丑了!您来我们店,想吃点儿什么?我们有嘎嘎汤、果子汤、炸马口鱼、独面筋虾酱饽饽素什锦八珍豆腐清炒虾仁卫河银鱼炸铁雀韭黄辣豆什锦火锅黑蒜子牛肉粒坛子肉溜鱼片儿锅塌里脊罗汉肚老爆三独流焖鱼软溜黄玉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独面筋川肉丝川大丸子烧肉松肉炒青虾仁烩鸡全炖蛋羹蟹黄海参丸子元宝肉清汤鸡拆烩鸡家常烧鲤鱼扒整鸡扒整扒肘子扒方肉扒海参扒面筋扒鱼应有尽有!”
胡承荫说贯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莫连江老爷子的眼睛长在他身上了,将他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子身材骨架都随了他爹,像是长疯了的豆芽菜,手长脚长,比他爹还要高出半个头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两肥肉,唯独这张脸却十足十地随了母亲,整张脸就属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最引人注目,那双眼比一般人大出许多,加上他又瘦,整张脸就看他那双眼了,偏偏那眼神狡黠而灵动,保不准心里头憋着什么坏呢。莫老爷子捋着胡子,心想这小子是吃开口饭的料。
胡承荫一口气说完一整段儿,所有的顾客都拍手叫好,莫爷也点头赞许。许是因为内心的紧张,胡承荫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脸色微微涨红了。
莫连江默默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到胡承荫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我看你是吃开口饭的好材料,要不要跟着我说相声啊?”
“您是……”
曹叔看了莫连江几眼,突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不是莫爷嘛!我真是眼拙,竟一时间没认出来!傻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北平相声界的头把交椅,莫连江莫爷啊!”
莫连江笑着摆摆手,未及答话,店门被推开,来人正是胡喜全和胡喜才兄弟俩,两人一身风雨,有些狼狈,他正忙着收伞,没注意到店里的情形。
“爹、叔,你们回来啦!”
胡喜全和胡喜才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屋当中的莫连江。
胡喜才赶紧上前张罗:
“莫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您看我还不在店里,我侄子没怠慢您吧?饭菜可还合口?”
“饭菜的事儿晚些再说,我现在正忙着收徒呢!”
“收徒?”胡喜全看看莫连江,在看看自己的儿子,一脸的不解。
“干我们这一行是祖师爷赏饭吃,有的人想干也干不成,我看你儿子是块材料,要不要让他当我的关门弟子啊?”莫连江说完,吹了吹微烫的茶水,抿了一口放在桌上。
胡喜才眼睛都凉了,一把将胡承荫扯过来:
“好啊好啊,傻小子,还不赶快磕头拜师”
胡喜才自己都巴不得能当莫连江的关门弟子,可惜人家不收,谁知道人家看上了自己的亲侄子,自己老早就惦记着把他拐到这条道上,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
胡承荫一愣,看了旁边的胡喜全一眼,他深知父亲对他的期望,看到父亲脸上两难的神色,殷勤的笑意马上浮在脸上。
“莫爷爷,看您说的,就我这半瓶子水瞎咣当,别再辱没了师门。我还是乖乖地念书吧!”
“我哥哥可厉害了!他可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呢!”还未等莫连江回答,14岁的胡瑞娟一边脆生生地接话,一边端着相机从外面跑了进来,宛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胡喜全看到女儿之后,眼神都变得柔和许多。
胡瑞娟小胡承荫5岁,胡母42岁的时候生下的她,生她的时候颇不顺利,好在转危为安,儿女双全终于凑成了一个“好”字。父母对她自是比对胡承荫还要宠爱,胡瑞娟便自幼生得古灵精怪,跟哥哥是一对活宝,还好她的功课并不让爸妈操心,顺利考进了圣功女中。胡承荫对这个妹妹简直是没脾气,用每年攒的压岁钱和帮胡喜才救场得的辛苦费给胡瑞娟买了一台最高档的德国进口莱卡相机。这是莱卡首次将快门速度提高到千分之一秒,价格自然是相当傲人,只是从小到大胡瑞娟要月亮胡承荫不会摘星星,把这个妹妹简直宠上了天,自然掏空了小金库,给妹妹买了这个宝贝,胡瑞娟每天端着这个相机东拍戏拍,喜欢得不得了。
“别胡说,什么高材生?!一身的雨,赶紧擦擦干,免得感冒!”胡承荫摸了摸妹妹的头,眼里满是疼爱。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莫爷笑着点点头。
“犬子不才,承蒙莫爷看得上,可小儿福薄,无缘摆在莫爷门下,我先干三杯,给莫爷赔礼了!”
胡喜全倒了一杯白酒,向莫爷双手举起,一饮而尽,一连三次。
莫连江在天桥儿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对人情世故是再通透不过了,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虽然胡承荫有天赋,但人家父子俩都志不在此,活到他这个岁数,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的事儿,都讲求个“缘分”二字。
“你脱行开饭馆的事儿,还有你不想让你儿子吃开口饭的事儿,老张都跟我说了。但我看他实在是一块材料,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事已至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我们干了这一杯!”
“今天机会难得,我给你们拍张照吧”胡瑞娟举起相机,提议道。
“你提醒得好!是得拍一张!承荫,站我边儿上来!”
莫连江亲热地把胡承荫拉到自己身边,示意他附身,胡承荫把耳朵凑他的嘴边,只听他老人家小声说:
“以后后悔了随时去北平找我,你什么时候拜师我都收。”
胡承荫跟莫连江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胡瑞娟按下了快门,照片中的莫连江在正中端坐,左边站着胡承荫,右边站着胡喜全,胡喜才站在哥哥身边,张天顺站在胡承荫的旁边,每个人都一脸笑容。
此刻,这张照片被放大后镶在镜框里,方方正正地挂在全喜楼的墙上。
在店里吃饭的食客,一抬眼便能看到,言谈间说起此事,也是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