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团从韭菜园1号出来,经过中山路一路走到江边,傍晚到达了码头,然而步行团租用的船只却没能安排妥当。因具体出发时间不确定,步行团全体在码头的船上过夜。码头是临大的学生不常来的地方,也有很多从未见过的新鲜景象。
夜深了,一个宿舍的四人和其他同学待在一条船上,江风阵阵,似乎吹进人的骨头里。夜雾很重,船头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艄公,胖胖的身材,但骨架很大,可以看出个子很高,他稳稳地坐着,身体没有一点瑟缩之意,看到冻得哆哆嗦嗦的大伙,用手一指岸上。
“你们去岸上活动活动吧,这船估计今天晚上开不了了,你们放心去吧,我帮你们看着东西!”
胡承荫七手八脚地爬上岸边的陡坡,飞快地冲向码头上的馄饨摊,他早就饿得眼冒金星了,吃了两个橘子,吃得肚子里又酸又凉,更难受了,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别的选择,向馄饨摊一拥而去。这么多人,老板两张那窄窄的条凳根本就坐不下,后到的人就捧着碗蹲在一旁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胡承荫终于活了过来,对馄饨摊的老人的老人赞不绝口,老人说那就以后常来吃。胡承荫本想说以后恐怕来不了了,想了想,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把碗递过去说:
“老伯,麻烦再来一碗!”
老人没想到今晚能有真么好的生意,完全不用敲招揽生意的鞀鼓或铜锣,光是包馄饨下馄饨都有点儿忙不过来,码头上除了学生,显然有很多熟客,是否多放辣、少放盐,老人熟记每个人的喜好,最后所有的馄饨都卖完了,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脸上的沟壑看起来更深了些。
吃完馄饨,大家都跑到码头上面大喊大叫,有人喊“长沙,我们要走啦!”也有人什么都不喊,只是一味地大叫,吃了三碗馄饨的胡承荫很想喊出楚青恬的名字,可最终喊出的却是“馄饨太好吃啦!”
老人走了,夜更加深了,天空变得似墨般漆黑,码头上风太猛,同学们又爬下土坡,乖乖回到船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把头探出窗外看月亮在河面上照射出粼粼波光,卖唱歌女的船划了过来,幽怨地唱着“想郎歌”和“招亲调”。
周曦沐跟闻一多、曾昭抡等几人在一个船上,小船微微晃动,大家都默不作声,听着歌女的歌声:
一想我的爹娘,
爹娘无主张,
奴家长得这样打,
还不办嫁妆呀,
哎嗨哎呦,还不办嫁妆呀!
二想我的哥哥,
哥哥去进学,
男大女大各顾各,
哪里想到我呀,
哎嗨哎呦,哪里想到我呀?
三想我的嫂嫂,
嫂嫂也还好,
怀抱姣儿对我笑,
越想越烦恼呀,
哎嗨哎呦,越想越烦恼呀!
……
因为江风太冷,周曦沐和中年艄公一起缩在船尾,艄公点了一盏菜油灯,光线很暗,看书很费眼睛,同船的一个男生却凑在灯前,在笔记本上用钢笔写着什么,写一句又侧耳倾听一阵。
周曦沐不愿打扰,也只是静静听着,等到小船划开,歌声渐远,那学生放下了笔,却听见旁边穿着棉袍叼着烟斗的闻一多开了口:
“你是在记录那歌女唱的歌吗?”
“是啊,可惜后面有几句她离得太远,我听不清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学生?”
“老师,我是哲学心理教育学系的刘兆吉。”
“刘兆吉,你做的这个事儿很有意义,坚持下去,这路上你肯定还听到很多很多比这个还要好听的歌儿,你把他们都记录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文学财富呢!”
“嗯,我也这么想,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民歌来不及记录,就慢慢失传了,我记录下来,这首歌就可以留下来,给以后的人看!”
“只要你坚持下来,等到了昆明,我来帮你联系出版!”
“谢谢老师!”
周曦沐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中华民族此刻虽然处在危难之中,但有这样的老师和同学,中华文化的火种将永远不会熄灭。
贺础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听船舱外有隐隐的谈笑声,出去一看,发现陈确铮正在跟老艄公交谈,贺础安也加入其中,一聊才发现,老艄公居然有这如此波澜壮阔的过去。
老艄公是七兄弟的老大,为养活弟妹,年纪轻轻就在外国人的船上当过水手,在太平洋上见过更大的世界,后来在洞庭湖上混江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艄公撩起额上花白的头发,一条长长的伤疤堪堪避过眼睛。后来年纪大了,娶了媳妇,有了一双儿女,胆子变小了,就用搏命换来的继续买了一艘大船,送人,也载货,可谁知道一场风暴,不仅让所有的货物翻覆江中,更是夺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命,最后只能在这艘小船上了此残生。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自称浪里白条,可到头来谁都救不了,我巴不得跟他们一块儿走才好。”
陈确铮和贺础安都沉默了,他们觉得任何的安慰都是十分苍白和多余的。
“老伯,吃个橘子吧!”
胡承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还没耽误听故事,他把一个橘子放在老艄公的手中。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贺础安才注意到他。
“天这么冷怎么睡得实!”胡承荫揉揉眼睛,给他们也扔了两个橘子。
天上满天星斗,江风吹得小船微微摇曳,四个人默默吃着橘子。
夜深了,不知不觉,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朝阳照亮了古城长沙,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水汽氤氲的湘江美景映入眼帘,第二天本来预计早上六点钟就开船,后来改成八点,后改为午一时,又改为晚七点,到晚七点还不开船。
到后来大家都不再问什么时候开船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结果一直等到了半夜船才开。开船之前,码头工人在做船只之间最后的固定,小汽轮缓缓开动,拖带着后面两条大木船,缓缓驶离码头,从湘江直下洞庭。开船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在码头逗留了一天一夜,终于要离开长沙了。为了加快速度,一艘小汽轮拖着两条木船,大家都站到甲板上,看湘江岸边长沙城稀稀落落的灯火渐行渐远。周曦沐也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远远看到闻一多先生站在船舷边眺望江景,坚定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忧虑,口中的烟斗飘出袅袅烟雾,跟江上的水汽混在一处,更显朦胧。陈确铮、贺础安、胡承荫和牟光坦四人也来到了甲板上,他们低头看了看奔流的湘江水,回望与他们渐行渐远的长沙城,他们虽然和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千年古城只有短暂的缘分,但这里依然留下了他们难忘的记忆。
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小汽轮的烟囱里不断冒出的煤灰全被江风吹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借着升起的下弦月的光大家彼此嘲笑,离愁别绪别瞬间吹散了。四个人笑着打闹着回到船舱,随后把全身藏进被窝里,再也不想出去了。
临行前许多同学都在议论,也许这一去昆明,学校三年内恐无法北返,他们无从知晓,1938年11月13日凌晨,因为国民党的焦土政策,一场文夕大火烧毁了长沙古城百分之九十的建筑,三万多人在大火中丧生。他们无从知晓,他们中的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们无从知晓,长沙临时大学在昆明被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是这所颠沛流离中建造的大学,即将创造中国教育史上无数的奇迹。
截止到1938年2月10日,长沙临时大学常委会第五十一次会议决议通过“准予赴滇就学学生”名单,共计821人,2月12日临大常委会第五十三次会议决议通过“补准赴滇就学学生”名单,共计55人,后又增加两人,故临大准予赴滇就学学生共计878人,其中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步行学生共计284人,还有几位学生后来加入,故有人考证实际加入者为288人。长沙临大第一学期报到学生1452人,共有574人没有选择赴滇就学,其中295人参加抗战,其余转校、或回乡。
至此,长沙临时大学光荣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她的878名学生开启了远赴云南的征程,他们即将成为开启西南联大筚路蓝缕的辉煌伟业的最早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他们的青春也即将在西南联大留下一段永远值得珍藏的宝贵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