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躬行拳虽然招数简单,可真要做起来并不容易,它每一招,每一式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了。
要记住出拳的姿势,而且位置和动作要标准;
要记住脚下的步伐,准确踩踏每个方位;
还要记住每个出拳姿势的呼吸,节奏和轻重都要有分别;
另外要在脑子中冥想身体有气流在运转,其路线路径不能弄错。
这任何其中一种单独记起来都很容易,可是几种混杂在一起就乱了。不是忘记握掌化拳,就是此刻屏住呼吸忘记自然吐纳,再不然前两者没错,可身体路线什么的完全不记得了……
更有同学最后干脆同手同脚,也有人自己把自己绊倒摔在地上,还有人涨红脸憋得不行。
徐师反而特别耐心,他逐一纠正同学们的错漏之处,一个个查验,并不着急。
“昆仑躬行拳,重在内里不在外放。浑然一体方显奇效。故而你们都不要急于求快,要做准!这是基础,要扎实,宁可慢些,也要稳扎稳打的把它们真的学会,而不是徒有其表的摆个花架子。”徐师一遍遍的重复这个观点。
可是同学们还是很沮丧,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变笨了,顾东不顾西,很难完全的做好任何一个哪怕是出拳这样的简单的动作。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套昆仑躬行拳的难处,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昆仑躬行拳乃是鼎鼎有名的入门拳法,它集合了锻骨、拉筋、养气、开灵窍等诸多奇效,而且最开始要一心数用,还要顺畅自然无阻碍,其实是极难的。
也正因为如此,才被昆仑拿来作为入门拳法,也是取它中正平和,一拳数用,基础牢固的优点。
但是现在这些学徒们不知道,他们正为自己手脚完全不听控制而苦恼。
徐师也经历过这个阶段,虽然他现在的等级也不高,可那段最初入门的噩梦还历历在目。昆仑躬行拳绝对要算一个。
他不着急,这门功夫是需要实打实的练习,所谓拳法千遍其义自见。身体要先熟悉了拳法步伐,到达了自发的地步,意识在全神贯注的冥想和配合呼吸,才会熟悉很多。
徐师慢慢的逐个纠正同学们,“腰,不要塌!”
“步子小了,记得一肩宽。”
“不要憋气,呼吸,呼吸。还记得歌诀么——拔背松沉,鼓起上提,腹内松静,气沉丹田。”
“慢慢来不要急,你看你自己把自己都要绊倒,哎,摔了吧!”
徐师一路走,一路随口纠正着同学们的姿态。
一直到他看到香茅子,他顿了顿,看了片刻,什么都没说就走过去了。
香茅子眨巴着眼睛,心想老师怎么不来指点我两句,难道徐师也讨厌我了?!
徐师又开始顺口说她旁边的同学,“手,手,手,说了多少次,眼睛跟着手走;心跟着意动!”
香茅子只能继续不断听着徐师纠正别人的时候,来观察自己有没有犯错。
她却没注意,在她又专心沉浸在昆仑躬行拳的时候,徐师悄然回头观看了她几次,都没说什么。
香茅子不知道的是,徐师现在比她还要震惊。
徐戒之从引气入体到现在已经将近百年,自己练过入门的躬行拳、也看过同门师兄弟练过,甚至外外门也教过其他的人。然而在过往之中,他还从未见过有任何人,能在第一天就打得似模似样,几乎没有错漏之处的。
这个小丫头让他的印象颇为深刻,比较穷,也显得呆头呆脑,明显是对修真一无所知的样子。在结缘灵兽的时候,其它的灵兽都不肯选她,最后是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混杂在园子里的扫把兽选了她。
这种毫无用处的垃圾灵兽,简直对修行毫无进益。据说因为那个小东西,这丫头好像还得罪了袁秋怡。
按照以往的规律,想这样毫无前途的学徒,过了第一轮就会被筛选下去,顶多撑到第二轮。
没办法,修行是非常残酷的,靠的就是天资和天赋,天道酬勤这种定律在修真界并不一定管用,只有你比别人天资卓越还比别人努力的时候,才能验证这句话。
可今天,徐戒之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这丫头怎么能打的这么的稳健和顺畅。虽然她的动作还有点慢,可是每一拳的动作都很到位,几乎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这种只听一遍就能做到位的人不是没有,他虽没见过,可却听过。不过那些人都是昆仑内院的弟子啊。她一个别院的小学徒跟人家比?!
徐戒之微微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奇葩了。先把这种妄念抛开,继续指教其他的学徒们。
香茅子此刻已经开始打第二遍了,她逐渐进入了一种似有似无的空灵状态,脚下的步伐喝出拳的动作忽然一体。
这个倒不是她有多聪明,而是她以前就会!
是的,这个动作的步伐,恰好是陈掌柜甩手大法里的步伐,几乎一模一样。虽然陈掌柜也不懂呼吸,也没有什么练气的意念。但是这个步伐以前陈掌柜就每天都练,那时候香茅子凑趣就跟在他后面比划,都记下来了。
现在一看,竟然已经练过。
拳法的部分跟陈掌柜的就完全不一样了,可香茅子却又发现它们是符箓的笔画结构,不是完整的笔画,但是某一个部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还是这些天画符画的走火入魔,看什么都像。但是用这种方法记,一下子就连起来了,根本不用费脑子,同学们最难的步伐和拳法配合的她几乎已经成为身体的本能。
剩下的就是冥想和呼吸的配合。
“尾闾中正神贯顶。满身轻利顶头悬”默诵口诀,脚踏八方,香茅子觉得身体里的气流更加轻快灵活,顺着身体的脉络畅快的滑行。
而她自己,也处于一种顺滑而流畅的状态,可惜只有第一式,香茅子反反复复的打着,一共打了十遍才停手,全身都热乎乎的很舒服。
然后徐师才带着他们进去,开始当天的学习。
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的各项课程都逐步开展起来,同学们的学习迅速变得充实而忙碌起来。
徐师讲的几门课有《论灵》、《货值志》、《识文断符》。这几门课里面,香茅子最喜欢的就是货值志。
货值志里面又分为草丹兽宝几个大类,分别介绍各种有价值的灵草、灵兽、灵器、灵丹等,以及它们的出产地、功用、价值几何。简单说,就是一部修真界入门班的百货全书。这些东西有些同学在自己家里就曾经略有涉猎。
尤其是王霄歆,她是这门课里学的最好的。她性格活泼,又热爱这些轶事杂闻,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搜集了那么多资料。很多东西,竟然是书中没有的。
比如王霄歆就经常在课室里跟大家吹嘘,玲珑仙子的那个珠花是非常有名的五行法宝,能凝神静气,提高修为,而且在五行均衡的影响力下,还能让人容颜越发娇艳,青春长盛不衰;昆仑首席弟子“麒麟苏越”,有一根月白发带,那是用昆仑剑意和昆仑护山雪蛛,由星宫的法女织就,全天下只此一条,堪称有市无价之宝。
王霄歆如今凭借八卦和逸闻,已经成为同学们之中的博闻练达之人,很受同学们的拥戴了。
香茅子如饥似渴的把货值志里的东西都记录了下来,她怕自己忘记,还抽空用白纸给自己缝了一个小本子,把里面的内容都摘抄了下来。而且在书阁里,还有类似九州逸闻、博物志之类的书,她都有借回来,没事抽空就看看。不过这本书,她是用水合的名义借的。
最近,香茅子跟水合的关系大大的缓解,虽然表面上两个人还是淡淡的,但是回到山房宿地,两个人还相互交换书籍来看。
这事,要从一天晨练说起。
香茅子每天那个大表上又加了新的任务,就是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温习昆仑躬行拳,每天最少十遍。
香茅子喜欢在屋子外面练拳,一来是外面的空气好,二来是不用担心又把东西搞坏了。
她最初那天在外面练拳的时候,就看见水合憋红脸在一旁看着她,却不说话。
香茅子奇怪,就主动问水合有什么事。
水合纠结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自己没办法打拳,连入门都很困难。其实水合是想像香茅子讨教如何练拳,可从心里又不愿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因此才吞吞吐吐的,把脸都憋红了。
香茅子倒是很大方,说,“你先来一遍我看看。”
水合实在担心自己被记不合格,忍着脸红,把拳打了一遍。简直就是,不,堪,入,目。同手同脚不说,还不是忘记了步伐的变化,就是忘记了手势的变形。
香茅子掐着下巴想办法。
水合惴惴不安的,这时候要是万一香茅子说一句“好笨”,估计水合稚嫩的琉璃心就炸裂了,能从山房顶端跳下去。
然而香茅子没有,她连辛茂都教了几个月,难道还会觉得水合苯?!
香茅子耐心的问水合为啥会这么乱,是因为记不住吗?
水合坦诚的说,自己每次只能想一个地方。记住手,就记住不脚。想着呼吸,就忘记了意念。
香茅子以拳击掌,让水合别管手啊脚啊,呼吸啊什么的,先跟着自己踩脚步。一通把陈掌柜的甩手大法教给水合。
水合跟着她在后面满院子乱蹦,还担心的问:“你这到底行不行啊?我看徐师不是这么教的。”
香茅子也是个傻大胆,大包大揽的说,“绝对没问题,你看我不是学的挺快的么。”
一般有点心机的人,谁跟为别人这么包揽的,偏香茅子不以为然。水合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香茅子都能连好的,可见这方法应该还是有点用的。
于是水合前三天没做别的,就是一气把陈掌柜的甩手大法给踩熟记牢了。那几天,他每天早中晚都要踩一百遍,连做梦都在踹被子。
香茅子一只在身边鼓励他。
到了第四天,水合已经完全可以无意识却准确的踩这个步了。此刻,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其实无论是昆仑躬行拳,还是陈掌柜的无名甩手大法,其实都是从一套叫做“禹步”的古身法中套来的。故而才通行。
不过歪打正着,两个人先把禹步一气练熟练透,倒是省却了后面的麻烦。
接下来,香茅子无私的把那本《低阶符箓小绘》分享给水合,并认真的讲解了自己看这本书的想法跟心路历程。说了自己最初失败和成功后去找书叟鉴定的结果。
如果最初是水合自己看这本书,估计他翻两下就扔在一边了,这本书看起来好不靠谱的样子。不过现在有香茅子成功在前,那么他坚持下去的动力就有了。
他跟着香茅子开始背诵这本书,并也尝试用普通的纸笔去描绘燃火符和润水符。水合的成功可比香茅子慢多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什么感应。
香茅子特别奇怪,想了很多的解决办法,在不断尝试又失败的过程里,水合简直都要抑郁了,深刻的怀疑起自己的学习能力是不是有问题。
后来香茅子忽然想到了一只主意,还是让他先把笔画完全记住默熟,然后放空大脑,坐在案几前不用任何刻意的行为,顺其自然的默出来。
这下,水合终于有了笔重万钧的感受。
香茅子大喜,告诉他这就对了。
可是水合的成功率很低,他差不多要失败百余张才能成一张。
香茅子被他超低的成功率吓到了。看到水合开始憋着两泡眼泪看着自己,“你画多少张能成功一张?”
如今香茅子差不多只要五张就能成一张。这句话她憋在嘴巴里不敢说,只是一味的鼓励,“熟能生巧,你看,你的进步还是很大的么。”
她不夸还好。
这么一表扬,水合悲从心生,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水平似乎跟这个一直看不起的乡下少女相比,还差得很远呢。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哭的时候很伤心,哭完了却发现香茅子在一旁拿着他借的《博物志》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一点点安慰的意思。
于是水合又开始愤怒起来,要知道在家里面,只要他开始哭,无论是表姐妹,父母,兄长或者大嫂,都会围过来,焦急的猜测他哭泣的原因,并不断的宽慰他,给他各种礼物和承诺,直到他觉得面子、心里都舒坦了,这才作罢。
像香茅子这种任凭他哭,自己在旁边居然还能看书的人,全然没有。
想到自己远在千里之外,孤身一人,却再也没有亲人庇护了。小郡王悲从中来,又吭吭唧唧的哭了一通。
香茅子依然没理他,在他哭的时候,居然看完了大半本儿,还拿出自己的小本子开始摘抄起来。
水合终于哭累了,他哽咽着问,“你,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啊?”他心里真实的想法是,你怎么不来安慰我一下啊。
香茅子恋恋不舍的放下书,才淡淡的说,“有什么可问的,你想哭就哭喽。”
水合打了个嗝,“可我都哭的这么伤心了。”话外之意还是求安慰。
香茅子平静的说,“真伤心的时候,人是哭不出来的。”
这句平静的话,却仿佛霹雳一样插到了水合的心里,一下子让他觉得自己的那些悲伤和难过竟然有些矫情起来。
“你,你遇到过那么伤心的事儿?”水合小心翼翼的问。
香茅子摇摇头,她不觉得自己悲苦,虽然她的遭遇在很多人看来,已经堪称不幸,可她一直觉得自己还很好,故而很惜福。真正悲苦的人,是紫菀。
于是香茅子放下书,缓缓的给水合这个高高在上的小郡王,讲述了另外一个乡村女孩的故事,因为二十两银子,被乡村父母送上一抬红轿子,送到山里面,嫁给了山神,再也回不来了。
对于这种荒诞无稽事情,水合竟然是前所未闻的,他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如此荒谬的习俗。他恨恨的说,“这样的父母,简直猪狗不如,应该通通拉出去斩首!”
香茅子摇头,“紫菀的爹娘,在我们村子里算是对她极好的。她的吃用穿戴,都是村子里的头一份儿。”这也是真的,紫菀可是耶溪村少数几个去过黄石镇见世面的小妮子呢。
水合更不能理解了,“那他们为什么要送女儿去死?”
香茅子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为什么?!
为了家族的前程,为了儿子未来的希望,为了改变命运……
不是不爱女儿,只是跟修仙相比,一个小小女孩的性命又算得上什么。这就是凡俗贫寒人家唯一能拼的东西——命。
香茅子说,“紫菀出嫁那天,我去晚了。邻家阿西告诉我,紫菀在轿子里唱了一路的山歌,你不知道,紫菀唱的山歌可好听了。”
“我唱的不如紫菀好听,但是可以有个大概的调调,你要不要听一下?”
水合立刻点头。
于是香茅子清清嗓子。唱了一支紫菀出嫁前的山歌。
山溪过滩湾转湾,小妹妹溪边犯了难。
红花袄,新绣鞋。
怎敢把河儿趟过。
小妹子,你莫要急,对面的阿哥来摇撸,一把将你捋上船,一摇摇到天边去。
小妹子,羞红脸,只见阿哥笑弯弯。
小妹子,你且停停。
阿娘在你身后边。
拎着篮,背着箩,阿娘扯线缝新鞋,想留妹子多一程。
小妹子莫要过河,河边从此别家乡,可知阿娘在身后喊,幺妹呀,记得回家看阿娘,阿娘就在河边望……
香茅子的唱法其实并不跟紫菀相同,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因此唱出来的歌多了几分苍凉之意,不然紫菀单纯甜美,好听的宛如滚珠在耳朵里滑动。
可水合,却怔怔的听呆了。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生真正的悲苦,竟然是无法哭却只能笑着唱出来的。
水合呆呆的看着香茅子,听着她在庭院里唱着不知名的俚语小曲,却凭空觉得,这个女孩子十分的坚韧,竟然有些伟岸了。
从那天开始,水合就跟香茅子和解了。他们两个互换书籍,交流心得,算得上是彼此的朋友了。
——————————冬至节快乐,送支山歌给你听~~胖狐已经好了,挂水还是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