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光宫,朱鸟殿里,新任的郑修媛,却还迟迟没有休息。
她坐在临窗的软榻上,倚靠着窗边,身上还是中午去皇后那里的装扮。
守在一旁的宫女和内侍们,面面相觑后却无一人上前去相劝。
她们原来都是朱鸟殿中,最低等的负责杂活的宫人,从前是根本没有资格进殿内伺候郑修媛的。
因为今日的事故,郑修媛身边的人手虽然没有折损,但大都身上带了伤,越是她倚重的伤势就越重。
所以为了维持朱鸟殿的运转,这些粗使宫人们才被临时提拔了起来。
但她们干活没有问题,人却实在不怎么伶俐。
郑修媛望着窗外茫茫的夜色,呆坐到腰骨发出刺痛,身边都没有人来关切一句’主子,怎么了?‘
她长叹了一口气,扶着腰站起身来,把呆头呆脑的宫人们都挥退下去。
回头独自打量着殿内的新布置,又不由自主的再叹了一口气。
郑修媛向来知道这后宫是最现实不过的地方,但也没到这地步啊?!
她今日前脚刚降位回宫,后脚内务府各衙门的人就找上了门。
曾经郑修媛掌着宫权,就算陛下不会再驾临朱鸟殿了,内务府待她依旧得细致妥帖,样样精心。
可现在嘛…
先是以规制不符为由,撤走了所有妃位等级的铺宫物件。
但换上的嫔位规制的铺宫物件,又都是老旧暗沉,保养不当的珍玩器具。
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曾经精致繁华的朱鸟殿,被动作利索的内务府一收拾,就立刻变得陈旧腐朽了起来。
接着内务府又要按着规矩,裁撤朱鸟殿多余的人手。
因为妃位和嫔位能用多少宫人都是不一样的。
妃位,可有掌事宫女一人、大宫女四人、二等宫女四人、三等宫女六人、粗使宫女十六人。
总管内侍一人,随身内侍二人,粗使内侍十六人。
总计可以有五十个服侍的人,她们分作三班,每班四个时辰,轮流来服侍妃位娘娘的日常生活起居。
而嫔位,却只有四十二个,人数相差看着不大,可其中最要紧的变动,就是大宫女的名额只有两个,二等宫女人数不变,但三等宫女却只有四个。
按制,朱鸟殿要退回八个人。
郑修媛要是想保证培养的心腹和心腹后备役,都不离开的话。
退出去的就只能是粗使的宫人们,可这样一来,自已人以后也要去承担一部分的粗活才行。
这样长久下去,忠心还能保证吗?
紧接着还有其他如内务府的尚服局,要来收回妃制礼服和首饰,换回来的首饰礼服自是老气暗沉的。
司设监的要收回妃位的肩舆和采仗规制,给的嫔位采仗也不知是哪一朝淘来下来,东拼西凑而成的,不是掉漆就是雕纹都模糊了。
还有尚宝监的,要来收回妃位的金册,金宝,嫔位的金宝何时送来却只字不提等等各种让人难堪的做法…
当然令郑修媛印象深刻的,还有她今晚没动筷子的晚膳。
派去司膳房取膳的宫女,比平日里回来的晚,因为她被排到了九嫔最末的领膳位置。
取回来的膳食规格,已经是嫔位的不说,还都是她不吃的那种外表光鲜,味道却寡淡的饭食。
若不是幼时困苦的经历,养成了她不糟蹋粮食的习惯,她当时非要把那一桌膳食全砸个稀烂不可!
可内务府敢这样光明正大的欺辱她,背后肯定是离不了王昭容、韩修仪她们的指使和撑腰。
最可怕的是,郑修媛清楚明白的知道这一切才是刚开始。
以后还有更多细碎而屈辱的事情,在等着她经历。
后宫众人就算都嫉恨着顾美人,但嫉恨她的也绝不会少。
就算她郑修媛是因顾美人沦落倒霉至此,后宫中的人也半点不会同仇敌忾。
只会趁此机会,对她各种落井下石,百般刁难。
在深宫里求存的人,是从来不会有‘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这种想法存在的,因为人人都是对手。
后宫争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情爱,而是宠爱背后代表着的顶级生存资源。
一切只会因利而聚,又因利而散。
郑修媛如今是被皇帝厌弃的老妃子,不是手掌宫权的德妃娘娘。
无利可图,自然也就无人相助。
终于被现实狠狠一巴掌打醒的郑修媛,此刻心里翻腾的不再是滔天的恨意,而是恐惧、焦虑和后悔。
是的!郑修媛后悔了!
她是宫女出身,却没有罗昭仪的幸运,有个姨母帮忙遮风挡雨。
郑修媛是靠自已一步一步,受尽磨难和屈辱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这宫里再没有比她更清楚,苦难是什么样子的,她一点也不想回到曾经的日子里。
郑修媛心里悔啊!她没有子嗣,没有宠爱,没有家族支持,是怎么敢和自已的靠山-贵太妃闹翻的?
郑修媛缓步挪动到妆台前,看着镜子中敷了粉,也遮掩不住的衰败容颜,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
她郑珠娘走到今日,为得不是对陛下那微不足道的爱慕。
而是想像个人一样,能挺直腰板的活着,就算也要向陛下,皇后行礼,那行动间也是优雅得体的。
而不是永远弓腰驼背,不能随意抬头直视主子的卑微奴隶。
她之前明明已经做到了,她是受人尊敬的德妃娘娘,早不是曾经被呼来喝去的小宫女珠儿!
所以…
她这段时日在不甘心的折腾什么呢?又没有家族需要她照拂,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在后宫完全可以稳坐钓鱼台,这么多年的经营,自保也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以后一个太妃也算稳稳当当,最后能过上杨太妃那样的生活不也挺好的,她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啊!
因为一时意气,折了最好的姐妹,还树立了贵太妃、顾美人这样的强敌。
以后该怎么办呢?
郑修媛终于忍不住伏在梳妆台前,痛苦失声。
当所有的迷茫和困惑都发泄完毕,妆容斑驳的郑修媛才平静下来。
她叫宫人打来热水,也不需要人服侍,自已亲手把自已拾掇了个干净。
褪去一身的浮华后,郑修媛看清了前路,心里也重新有了打算。
她安静的躺在床上,像回到了二十年前一样,带着奋进的初心,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