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白鹿峰上,
一十六七岁模样男子盘膝而坐,身着道袍,可看模样又不像正经道士,尤其是一头散乱的发丝,哪里瞧得出来一丝道家风骨。
这白鹿峰上盘膝而坐的年轻男子,便是刚刚回到青城山的李玉象。
李玉象很郁闷。
从踏进青城山那一刻李玉象就后悔了,回来之前承诺的来去自由,结果刚迈进山门那一刻就变了脸,不但所有可以下山的地方全部都被堵死,而且还派了这小熊经常来监视自已,目的就一个——— 修行。
要说自已这师傅不关心自已吧,大老远把自已想尽办法忽悠了回来,要说老道士关心自已吧,回来之后给自已重新扔过来一本《存思录》,说什么想下山就好好学,便再没见过几次。
李玉象本身是对什么道家心法武学功法丝毫不感兴趣的,更是在得知这乃历代掌教才能习得以后跑去问师傅,不会学了以后赖上自已,将来让自已继承什么掌教之位吧?哪知道张钰玄丝毫不顾及李玉象那脆弱的小身板,一脚踹飞老远,骂骂咧咧道:想得美!
李玉象为了早点下山也只能听话老实去学,毕竟信了自已师傅那话把小乞丐留在了山下,说什么自会派人送到山上,这会儿李玉象觉得真是自已脑子有病才会信这话,可不管怎么说,小乞丐一个人在外面,他始终是不放心。
可甭管是对修道还是练武李玉象都是一窍不通,小时候在山上那些日子,净想着偷鸡摸狗了,正经事儿是一样没干过,更别提什么修行悟道了。
没办法,只得在山上去找人求助,这些日子唯一还算相熟的便是前任掌教的亲传关门弟子宋清照,哪知道这年轻道士是个榆木疙瘩,一听是《存思录》便连瞧都不敢瞧上一眼,说什么:“师父未授,万万不敢妄看。”
万般无奈之下,李玉象只得自已一知半解的读下去,遇到弄不清楚的,看不懂的,便去藏书阁扒拉相关古籍,加以琢磨,倒也能将意思猜着个八九不离十。一来二往,不到半个月时间便将这整本读了个遍,除了格外生涩难懂之外,并未感觉有什么神奇之处,直到一次无意中突然问起那小熊姑娘。
这青城山乃道家圣地,本是不允许收留女子的,况且怎么看这小熊姑娘也不像老家伙的徒弟,反倒更像个老家伙收的打手保镖,真是不知道这老家伙哪来那么大排场,竟忽悠得让太初境高手当打手。
小熊姑娘虽未修习这《存思录》,不过却好像是对其颇为了解,一番讲解之下李玉象方才得知,这《存思录》,属于道教内功心法的一种,是江湖中人所讲内外兼修中的内,需要按照书中之法打坐呼吸吐纳,不是光识得内容就能行的。世间功法分内外,外功无外乎是武学招式,所谓内功心法,便是修身体之内。内功是底子,往往再强的武学也要配上使用之人足够的内功修为方能使出相应的威力。
《存思录》分两个阶段,坐忘与玄清。坐忘主修身体之内,配合道家呼吸吐纳之法重塑五脏六腑,达到脱胎换骨的效果,与江湖武夫锻炼体魄归根结底是一个道理。玄清则是在身体融会贯通之后,为感应天地共鸣指了一条明路。按照与老家伙约定,能修成坐忘,便允下山。
至于玄清,青城山当代掌教张钰玄已是历代掌教中天资异禀之辈,四十三岁那年方才修成玄清得以入太初。
————
这是李玉象在白鹿峰打坐的第五天。
每日清晨时分,薄雾弥漫,青城山群峰间云烟缥缈,一轮旭日破雾而出,万道霞光倾洒而下便能瞧见白鹿峰前李玉象早早便盘膝而坐。
“忘形体,弃耳目,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为坐忘”先前赵柚对《存思录》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文字之上,经过小熊一番解释方才知道悟此道需内外兼修,方能融会贯通。
李玉象从未习武,只得去接着缠住小熊姑娘问:“何为内外兼修?”。
哪知小熊姑娘只是上下打量了李玉象一番,便摇头叹气:“真不知道老家伙怎么会让你修习《存思录》!”
李玉象任她怎么说也不生气,就只是瞪着清澈的眸子哀求:“还请小熊姑娘赐教。”
“修行一道本就辛苦,你又没有根基,世人习武哪个不是打小吃尽苦头,《存思录》以坐忘之法重塑躯体,本就是走了捷径,除了需要天赋异禀,更需要忍常人所不能,你能做到?”
也许是被李玉象诚恳打动,也许是好奇李玉象是否真能如他所说忍常人所不能,反正那是李玉象见过小熊姑娘讲话最认真的一次,一瞬间还真有一副宗师模样。
“我能!”李玉象想也没想便做了回答,开玩笑,事已至此了,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忍受?
“打今儿起,直至你修成坐忘之前,不要开口讲话了。”
果真打那以后,李玉象再未开口。
每日来这白鹿峰上,配合着从那便宜师兄那学来的呼吸吐纳之法打坐修习。几日下来,还真觉着神清气爽,体内逐渐不再那般浑浊。
静下心来,回想近期发生之事。打阳安城遇见师兄起,先是师兄行为古怪,而后又碰见那个名为阿良的怪人,偏偏在师兄和小熊找自已的当天恰巧就又碰到那阿良在巷中差点被杀。
现在想想,到底有几分是巧合呢?
不知道是不是打小跟着自已师傅那老家伙耳濡目染的缘故,这让人读起来十分绕口又晦涩难懂的《存思录》,李玉象理解起来十分得心应手。确实,这点连老家伙暗地里都是十分佩服,虽然嘴上不曾给过半分夸奖,但当初教李玉象读经,寻常弟子一个月都不能吃透的《摇光般若篇》,李玉象竟然仅用一遍就懂了个透彻,悟性之高,纵使老道士阅人无数,也是生平仅见,当然,那也是李玉象生平仅学。
凡事确实是要看天赋的,比如武学一道,倘若真让李玉象去如大部分武夫那般,从扎马步做起,锻炼体魄,李玉象还真做不来。但凡事既然存在,就必然有着它的道理,武学一道由外而内,也符合大多数人的资质。甭管识不识字,有没有天赋,寻常扎马步,锻炼身体总是会的吧?大多数寻常武夫与高手的差距,往往都是卡在了由外而内这一步。
有天赋的,一本内功心法,看了十天半个月便能有所感悟。没有天赋的,能把句子理解个通顺都费劲,一年半载也悟不出个屁来。当然也不妨有客观因素在里面,比如有的人资质一般,但打小读书识字儿,耳濡目染之下理解起来自然快的多,就算再笨一些,字总是认识的吧?有些人就算天资聪慧,一本无上心法摆在他眼前,大字不识一个,又能如何?这种事,你找谁说理去?
跟着那呼吸吐纳之法将体内气息运转了几个周天,便起身离去,准备结束今日的打坐。
比起往常,今日李玉象结束的要早一些,不知是身体缘故还是在这青城山上每日素食不沾荤腥,吃饭总是没什么胃口,整个人身子比之前瘦了一圈。这几日下来,身体明显感觉好转,今日竟然有了食欲,太阳还未下山肚子便咕咕叫了起来,这个点赶回去,还能蹭上一口热饭。
白鹿峰只能算得上青城山一座小峰,李玉象把打坐地点选在此处是因为距离青城山三宫六观不远不近,又不在上山必经之路,鲜有人烟,十分清净,恰好适合修心。
出峰只有一条小路,不论上山下山都要从此路经过。
李玉象停住了脚步,同李玉象一起停下脚步的,是一素衣女子。
女子呆呆的立在对面不远处,年纪看起来同李玉象相当,单薄素裙,青丝撩了些许简单的挽了一下,眼睛清澈如水,简单干净。
这几日在白鹿峰,李玉象有印象每日都有一人从此处经过,看模样应是上山采药的姑娘。只是李玉象通常来的比较早,走的比较晚,未曾碰见过。今天第一次瞧见,看这姑娘肩上扛着的背篓差不多有这姑娘半个人大,想必也是个苦命的姑娘。白鹿峰处在青城山腰,不算高,可也不算矮,一女子每日爬来爬去,采得这一篓草药,估摸着也只是刚好能维持生计,也着实辛苦。
山路不宽,容不下两人经过。女子性子清淡,不急在脸上,立在那也不讲话,就是呆呆的一动不动,看模样是在等着李玉象先走。
恰好李玉象看着女子怯生生的模样,虽说有些饥饿,但也不着急这一时,便不想抢道。
两人一时间就这样对着立在了此处。
因为在修习坐忘期间不得开口讲话,李玉象眼神示意让她先走,见女子没动静,李玉象又只得摆摆手。
女子这才确认是让自已先走,轻咬嘴唇,仿佛是下了决心,才低着头走在了前面。
李玉象跟在后面走的很慢,生怕跟的太近惊了女子。
本来低头走在前方的女子,不知为何忽然回头,抬眸往上看了看,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眼睛。
李玉象直勾勾的看着前方的路,面无表情。
白鹿峰的小路孤零零的,女子的背影也孤零零的。
————
道家的戒律讲究不食五荤三厌,方能修成正道。
李玉象打心眼儿里觉得没什么道理,要是人人不吃肉便能证得长生,那几百年来,青城山上岂不是早就要挤不下了?
尤其是现在饿的肚子都要忍不住骂娘的时候,恨不得大口吃下去几斤鸡鸭鱼肉才能过瘾,瞧着桌子上寡淡素食,吃了几大碗,饱是饱了,就是总觉得差点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吃的太起劲儿,小熊推门而入坐到对面李玉象都未曾察觉。
“呦,原以为是个苦命少爷,没想到你还挺有毅力呢。”
听着突然传来的女子声音,李玉象抬头瞧了一眼。
这妮子,什么时候进来的?莫不是高手走路都是连个声响都没有?
也不说话,拿着指尖沾了沾碗里的清水,在木桌上盖着一层灰尘的地方写了几个字。
——小瞧我?
倘若不是知道这小熊是个太初境高手,光看这妮子的行事作风,李玉象只觉得是个靠不住的调皮丫头。
看到李玉象嘴里一边嚼着未曾下咽的饭食,一边伸手写字的模样,再看到桌子上的三个字儿。
李玉象竟是露出一个很正经的笑。
没错,用正经来形容这会儿小熊的笑很合适。
“想不想知道自已练到了什么程度?”
李玉象直勾勾瞧着小熊,狠狠点头。
“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