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安城果子巷。
巷头的一户小院内,一年纪六七岁模样却不如寻常六七岁丫头粉嫩的小丫头坐在院内,眼神呆滞,一手托腮,一手不停转动着手里的一根柳树枝,对着院里唯一一棵勉强能称得上“景观”的柳树直勾勾的盯着发呆了几个时辰。
小丫头正是与李玉象相依为命许久的小乞丐。
小丫头这几天很郁闷。
道士哥哥说好了要带自已一起去青城山吃香喝辣,可前几日不怎么地就一声不吭的一去不返。
后来有位自称是道士哥哥师兄的年轻道士找到自已,说要带自已去一处地方呆上几天,小丫头看那年轻道士穿的正经,但说话一副哄骗小孩的模样,以为是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便想起来以前道士哥哥教自已的防身之术,先是假装顺从,随后待对方放松警惕之后对着胯下大腿根处狠狠一击,不等对方反应过来转头撒腿就跑。
这可苦了咱们原本好心的宋清照师兄,知道自已这李玉象师弟放心不下小丫头,本欲打算直接回山的宋清照特地拐弯来到果子巷,打算寻到小丫头将其送到一位故人处好生照料,也算不违背自已对小师弟的承诺。
可这位占卜之术极为受人尊崇的年轻道士,对于如何哄孩子一事却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丫头小小年纪便身世凄苦,说话时便装作一副极为温柔和善模样,却不知道自已这幅模样配上自已太过刻意的语气,这幅作态落在小丫头眼里,像极了那些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小丫头年纪虽小,但使出浑身力气的搏命一击之下,还是让年轻道士痛的待在原地,虽未叫出声,但从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模样不难看出,是在苦苦咬着牙维持自已的道家风范。
得亏这位年轻道士打小在道家的耳濡目染之下长大,性情温顺,不同李玉象那般睚眦必报,因此也并未与这丫头计较,反倒是缓过来之后以德报怨的追上小丫头苦苦解释,直到在巷子口碰上了准备去城里出摊的祝小娘,听了二人一番讲述,本就心肠善良的祝小娘便提出让小丫头先在自家住下,眼看小丫头对自已敌意颇大,对眼前的小娘子却颇为亲近,年轻道士相人之术本就颇有造诣,看出祝小娘朴实温良,本就只是为了给小丫头寻一落脚之处的宋清照索性听从了祝小娘的法子。
小丫头这会儿的郁闷,倒不是心里责怪道士哥哥一声不吭离自已而去,虽不清楚缘由,但她知道道士哥哥必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否则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把自已丢下。
只是以前两个人相依为命在江湖游荡的时候道士哥哥说过,若是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见了,那大概率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反倒说不定是要迎接那不得已的破天富贵了,即便是什么不得了的坏事,他也定能金蝉脱壳,反正不管怎么样,至多一个月之内二人定会见面。
对于道士哥哥的话,小丫头向来是深信不疑,只是这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的日子也未免太熬了些。
特别是前几日祝小娘出摊,拖了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回来,小丫头到现在都清楚记得当时那满身血淋淋的凄惨模样,小丫头帮着擦拭了半天才敢去看男子脸庞,竟是之前给自已送吃食的阿良哥哥。往日里因为偷吃一口吃食而被追着痛打都未曾抹眼泪的小丫头,却突然就双眼哗哗止不住哭了起来。
好在那被自已一直当作江湖骗子的年轻道士突然又来造访,给奄奄一息的阿良哥哥处理了伤口,并且告诉二人伤势虽重,但好在体魄远胜常人,休养一些日子应是便能逐渐恢复。
听了这话,小丫头才算止住了眼泪。
可不知道眼睛一转,小脑袋瓜突然想到了什么,眼泪又哗哗止不住地流了起来。
本就对孩子心思一窍不通的年轻道士颇为不解问小丫头:“知道人无大碍,为何又哭?”
哪知道小丫头听了之后哭的更大声了,一边哭一边嘟囔道:“阿良哥哥被打成这样,肯定是城里又来坏人了,道士哥哥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没回来,一定是也遇到危险了。”
瞧着眼前心思纯净的小丫头嚎啕大哭地模样,宋清照好像有些理解自已那师弟为什么对她这般挂念了。
宋清照又端起那副温柔和善的模样对着小丫头讲话,但这次小丫头听得格外认真。
“这位阿良施主身负重伤,是在了断他的因果,师弟此刻已经在回青城山的路上,与一位高手同行,并非一个人在外。”
“你真是道士哥哥的师兄?”小丫头停住哭泣,但双手仍未从眼角放下,一双水汪汪的眼珠看着宋清照,仿佛要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随时准备继续嚎啕大哭。
“真是。”
“与道士哥哥同行那高手,有多高?”
“很高。”
不知是不是亲眼目睹了宋清照给阿良疗伤的缘故,小丫头这次好像选择相信了年轻道士的话,一副小大人模样的吐了口气,双手从眼角移开,好似放下心来。
“对了,师弟还有件事临走之前让我转告与你,你要不要听?”见到小丫头情绪稳定,宋清照才继续说道。
“你快说。”一听是道士哥哥的话,小丫头瞬间来了兴致,全然没有了方才六神无主的模样。
“师弟说一直想给你取个名字,先前你一直跟在身边,也并未觉得如何,便耽搁了,如今分开几日,想起来你还没有名字,颇为奇怪,以后你就跟着他姓李,叫李喜悦如何?”
小丫头想也不想,连忙点头。
宋清照留下了一副调理身体的药方,把祝小娘叫到屋外嘱咐了几句便随后离开。
当时得名喜悦的小丫头满脸喜悦。
————
“许太丞家”在阳安城只能算是个三流小医馆,但门口一副对联口气却是不小。
上联:百里街衢,悬壶济世堂中坐。
下联:千年药市,灵丹妙药任君挑。
横批:万世医宗。
能有这般口气,许太丞家自然也是有些底蕴,据说许太丞家本是行医世家,几朝以前,江南爆发了一场瘟疫。已在江湖行医数十年的许家先人,正好游历于此。眼看百姓病魔缠身,人心惶惶,庄稼稻子颗粒无收、百姓衣食无着,许家先人凭着一副名为“灵散子”的秘方,在多处行医取得成效之后,名声大振,本可凭借秘方换来万贯家财,在即将功成名就之时却将“灵散子”秘方交由官府公之于众,将疫情平息,许家的大义之举得到了朝廷认可,不但册封许家先人为太医院丞,还为许家御赐了招牌 ——许太丞家。
对于这种做出过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举措的世家,历朝历代不论是为了笼络民心,还是宣示正统,都会选择保留册封的荣誉,甚至在原有的基础上大加封赏,按道理来说像许家这种医道世家凭着先辈余荫怎么着都应该称得上是江南医馆的翘楚,却不知是中途糟了什么变故还是后辈太不争气,如今混的只剩下一间门面,唯一能拿的出手,也就是这“许太丞家”的牌匾了。
今个儿祝小娘来街上的目的地,便是此处。
自从那日将半死不活的阿良捡回家起,祝小娘便整日魂不守舍。
说起来祝小娘与阿良也仅仅是有过两面之缘,怎么地就会为他如此反复担心了?难道就因为看上了人家那副好看皮囊不成?这种讲出去羞死人的事情,反正祝小娘是万万不会承认的,况且对祝小娘这种传统到骨子里的人来说,她是万万不相信自已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
况且,哪有女子贪恋美色的?
难道对方不是阿良公子,没有那副好看的皮囊,自已就会见死不救了?当然不会如此,自已只管积自已的德,他人愿说便说,老天有眼,自会分辨。
祝小娘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宽慰自已。
不过祝小娘这积德的代价,有点忒儿大了。前几日将阿良捡回家之后,正愁不知如何下手,便有年轻道士闻声而至,帮忙处理了伤势,原本以为自已只需要按照年轻道士留下的药方去抓药便是,哪知道出门在城里问了几家药铺之后,才知道事情没想的那么简单。
以往阳安城里那些个药铺,甭管铺子大小,平日里铺子抓药的伙计都是热情有礼,况且药铺不比其他生意,甭管买的东西多少,伙计们通常都会耐心招呼,可这次当祝小娘出来抓药,只要一将方子递给抓药伙计,各大小药铺的伙计都是纷纷摇头,要么表示说卖完了,要么干脆就说没有。
对于药铺伙计们的话,祝小娘自然是不信,方子祝小娘看过,都是疗伤补神的药材,虽然有那么一两味药没怎么听过,但阳安城这么多家药铺,总不至于连方子上的一味药都拿不出来吧?纵使祝小娘只是个寻常手艺人家的小娘子,也隐隐猜到这阳安城怕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于是祝小娘在吃了闭门羹之后也不敢多言,只得继续挨个药店寻问。
好在最后寻到了这许太丞家,馆子虽然瞧着不大,但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最重要的是店里老板瞧完方子之后二话没说便照着方子把药给配齐了,仿佛对外界的变故毫不在乎一般,看得祝小娘也是目瞪口呆,不过瞧着店里老板一直抱着手里蛐蛐把玩入迷的模样,祝小娘真怀疑他是不是对外面的事儿一无所知,但祝小娘也不会傻到多嘴,毕竟不管阳安城出了什么事儿,与自已一个卖蜜饯果子的小娘子都没有关系,况且那些事儿也不是自已能够打听的,祝小娘唯一一次多嘴,便是那日在神仙桥上。
除了店老板的模样,同样让祝小娘目瞪口呆的,还有结账时候这药的价格,虽然祝小娘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贵一些,已经提前多准备了银钱,但没想到即使把这些日子卖果子的钱全拿了出来,也不过是才抓了三四服的剂量,这不刚过两三天,便是用完了。
今日自打出门起,祝小娘就一直在心里纠结着,这两天哪怕自已早出晚归每日做了平日里两倍的果子,卖的银钱加起来也不够买半服药,加上自已身上翻遍家里凑出来的银钱,也不过是刚好够买一服药,对于阿良公子的伤势来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况且家里也还要留些吃饭口粮和做果子的本钱,要是平日里家里就自已还好,饿肚子便饿肚子了,饿的不行了随便找些什么垫巴一下便是,但现在家里还有一位小丫头,总不能让小丫头跟着自已饿肚子吧?
所以祝小娘刚出门的一路上都纠结着,要不要去当铺把母亲留给自已当嫁妆的簪子给当了,反正自已就是个克夫的命,这辈子也不一定能嫁出去。
其实祝小娘之前有过一段姻缘,据说对方是个模样秀气的书生,就是家世清贫了点,到底长什么模样祝小娘也未曾见过,但是在尚文的青阳朝,即使家世清贫,但读书人的地位始终是不低的,街坊邻居们也都纷纷赞叹说是一门好亲事。毕竟祝小娘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娘子,模样周正不说,性子还温婉,祝小娘还是少女时,便已经是十里八乡颇有名气的美人胚子了。只可惜实在是命不好,爹娘死的早,家里就这一个女儿,本想着嫁了人,虽然不能跟着她姓,但也算是给家里续了一半香火,哪知道还没过门就克死了男人,男人家情况跟祝小娘差不多,也是个爹娘早逝的独苗,这一死,原本的一半香火也没了。
果子巷民风淳朴,总算没有人说出过太恶毒的言语,但难免心里也会十分介意,要不然这么一个黄花大闺女,这么些年过去了,怎么就再没人上门说亲了呢?不过她自已倒是挺坚强,也不怨天尤人,平日里性子依旧温顺,就是有人偷了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肚兜回去,也不骂人,若不是碰上这位阿良公子,日子一直都算是过得太太平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