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吴白持依旧是斜躺在长凳上,一手持扇,一手放在后脑勺处托住身子。出乎意料,一向性子急躁做事从来不愿等待的吴白持今日竟是出奇的有耐心。
在一旁站着为自家公子捏肩揉背几位姑娘眼里,今日自家公子实在是沉稳的有些惊骇世俗了,如果了解这位吴白持公子的丰功伟绩,便会知道用这词来形容今日他的反差绝对不过。有一次半晌吴白持突然不知道起了什么兴致,非要吃上一口新鲜的糖葫芦,便差了家里的丫鬟出门去买,恰好那丫鬟来了月事,肚子疼的紧,因此路上便慢了几步,谁知道回了便被吴白持指使人打断了双腿,即使如此丫鬟还感恩戴德留了她一条性命,打那以后家里的丫鬟只要是得了吴白持的吩咐,哪怕是跑断了腿也不敢耽搁半分,毕竟跑断腿可比打断腿强太大多了。可今日这会儿那位姑娘已经进屋快要一个时辰了,也不见着急。
天上的雨也是不急不躁,没有瓢泼着一股脑下完,反倒是淅淅沥沥不紧不慢的滴着。
吴白持喃喃自语:“好懂人心思的一场雨。”
看样子年纪最长正在喂吴白持吃果子的姑娘瞧见自家公子已经开始说胡话了,柔柔软软像是极为心疼的说道:“公子,要不咱别等了?好看姑娘那么多,真要喜欢,回头差人弄回家便是,何必在这儿吃苦呢?”
吴白持用手指去抠牙缝里的果皮,咧嘴道:“好看女子就像这天上落下的雨珠子一样多,但能得到本公子夸赞的却寥寥无几。”
那姑娘见状也不敢再言语,生怕触了自家公子的霉头。
屋内闻言明仁法师最后一句话的祝小娘驻足良久,终于伸手推门而出。
屋外吴白持猛然睁大那双只是看起来有些秀气得眼眸,小跑几步,来到这位让自已魂牵梦绕好一会儿的姑娘面前,一脸谄媚。
真别说,这位心思狠毒的吴家公子,还真就他娘的长了一张与那蛇蝎心肠极为不符的秀气脸庞,寻常不明所以的女子要是光看到这张看起来极为乖巧和善的脸,再配上吴白持夸张的演技,十个有八个都要产生好奇心被骗去,也难怪那些个遭受过吴白持魔爪的姑娘们,虽说都对吴白持的性格惧怕不已,但单单提起男女寻欢之事,都没有太过抗拒。
但很遗憾,若是论脸,咱们祝小娘家里躺着的阿良公子还没输过谁。
祝小娘没心思与这位纨绔公子纠缠,面无表情道:“吴公子还有事吗?”
吴公子慌忙撑开方才从身边姑娘那要来的雨伞,为祝小娘遮住头顶淅淅沥沥的小雨。
被拿走雨伞的姑娘啧啧道:“真是好温情温馨温暖的画面。”
祝小娘皱皱眉头道:“吴公子这是何意?”
吴白持仿佛习惯了这位小娘的冷漠表情,笑眯眯道:“就是单纯怕姑娘淋着了,给姑娘撑个伞而已。”
祝小娘后退一步,在众人仿佛感到奇怪的眼神中朝着这位吴公子施了一个万福,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道:“吴公子,我就是个寻常百姓家里的无知妇人,没什么出彩的地方,也上不得台面,咱们只不过是一面之缘,吴公子大可不必如此,今日吴公子一番好意,我向公子致谢,还请公子放我离去。”
吴白持稍微愣了一下,瞧着这位看似性子软弱实则极为执拗的女子,缓缓移开手中雨伞挪开步子。
祝小娘撑开自已手中油纸伞,径直离去。
瞧着祝小娘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独自撑伞站在雨中的吴姓公子抿起嘴唇,这一幕,如若被不知内情的旁人瞧见,只会觉得是痴情公子低头苦苦追求心爱女子雨中献柔情却被心爱女子无情拒绝的狗血戏码,瞧着最后吴姓公子孤单一人雨中望着女子离去的场景,还的的确确有几分落寞的意思,只有几位了解自家公子性子的姑娘瞅见自家公子嘴角翘起的邪笑,便知道一位苦命的姑娘要遭殃了。
祝小娘又是一口气撑伞下山。
一路从未曾歇息赶回家里,丝毫没有发现有人尾随。
祝小娘进了家门,径直走到屋内,瞧见仍在熟睡的阿良,心中的不安稍稍减轻。
合上油纸伞,从怀中掏出方才从明仁法师那里求来的平安符,并未被沾到雨水,祝小娘松了口气。
方才在梧桐宫并未仔细去看,这会儿拿在手上才觉得薄薄的一张纸张竟是能给人一种异常舒服的感觉,符箓一面是一张认不清脸庞只能看清轮廓的奇特画像,另一面则是一堆各式各样的文字,能够清楚识得的只有中间几字——真武大帝敕令。
她轻轻抚摸着手中辛苦求来的平安符,自言自语呢喃道:“平平安安。”
屋外的李喜悦看着屋里的情景,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小丫头小归小,聪慧得很,也知道江湖险恶,她觉得祝小娘和阿良哥哥都是除了道士哥哥外难得一遇的好人,加上李玉象以前总给小丫头灌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思想,小丫头打心眼里想让阿良公子和祝小娘在一起,但这丫头不像寻常孩子那般只会在那儿瞎起哄,而是很懂得悄无声息的给两人创造独处的机会。这会儿祝小娘还没意识到从回来到现在家里少了个小丫头的踪影,虽然有些累得慌却甚是满足的祝小娘摸着手中平安符望向阿良公子,她这一看,李喜悦就开心坏了,祝小娘又脸红了!
祝小娘今日去求平安符,原本就是出于担心,那日阿良公子醒来以后,先是被自已慌慌张张的用刚出炉的汤药烫伤了胳膊,可阿良公子竟是丝毫不知道疼痛,寻常人哪会这般没有知觉?即使是刚烫着那会儿没感觉但反应过来之后也应当吆喝两声吧?哪知道随后不但一声没吭反倒张口要吃的,按说知道吃饭是好事,可是这阿良公子饭量大的也太离谱了,刚炖了一锅肉汤竟是直接被阿良公子一口不剩的全部喝完,倒不是说心疼粮食,而是阿良公子这举止行为太反常了,祝小娘心里有些怀疑阿良公子是不是伤坏了脑子,所以今天才会想着跑去玄清山求个平安。
床上,
那日短暂醒来之后便又一睡不醒的阿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雄伟无比的宫殿前,一位金榜题名的探花郎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大门朝南一步踏过便是功成名就的宫门前,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北边。
这位本应正是意气风发的探花郎掏出一只形状不算出彩的发簪,在手心看了又看。
他进京赶考前,一位姑娘红着脸把她仅有的值钱物件交到他手里,说路途遥远,用得着。
正是他手中这只早已没了当初味道的发簪。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十年寒窗无人问的穷酸书生,他经常坐在那个围墙还不及人高的破旧院子读书,而她则在隔壁院子一边洗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这次若是金榜题名,回到家乡,一定会给她捎一支比这支漂亮百倍千倍的簪子。
带着那簪子。
去娶她。
可他不远千里与天下学子一样来到了这座决定天下读书人生死的京城时,一切不如他想象的那般顺利,但好在遇贵人相助,在万千学子争相竞夺的科举中成功脱颖而出。
只是前不久他成亲了,掀起了别人的红盖头。
身着一袭华贵红衣的那张娇艳脸孔,比她好看,又没她好看。
他想给家乡那位女子捎去信告诉她别再等了,但又不知如何提笔,这一拖,便是好多年。
他不知道那位并不识字的家乡姑娘窗间总有张张纸笺,上面字字句句,是她学着他最喜欢的《岚新序》足足写了二十年的等。
这好多年里,他最怕的不是龙椅上那位圣意难测的帝王,也不是朝堂上那位一心提携自已的首辅重臣,更不是对中原已是虎视眈眈的敌国蛮夷。
他最怕下朝回家,怕在这由南向北短短的一段路上想起她。
大雪停歇后,已是物是人非的宫城门前,他又一次拿出那只算不出彩的发簪。
这位已经是万人之上的肱股之臣满脸泪水。
记得她的手只有他的手四分之三那么大,可他还是没能握住。
他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也一定子孙满堂了吧。”
就算没有,也应该过得很好吧。
他不知道的是,
家乡那位女子,即使已经成了满头白发,但想起他的时候,还是想再穿一次凤尾裙给他看。
那位越来越记不清模样的女子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在隔壁院子里,如今是躺在了能长出他最喜欢的桃花的土地里,若是他再看桃花,便是看她。
借来桃花念相思,入骨相思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