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读书人快步走向炉鼎后前方。
春山铸剑堂本就是前世众多能工巧匠巧夺天工之作,不论是院落还是房屋,都是十分工整,位置也是坐南朝北,如若有心人细细测去,则会发现竟无丝毫误差。
而此刻读书人所在,恰是奇门遁甲中景门所在位置。
读书人轻笑道:“奇门遁甲八门中,景门位居南方离宫,五行为火,映照光明、文采之意,如此想来,还是真恰合时机,颇如人意。”
言语之时,读书人一改病恹恹的颓势,眼神明亮,双手合十,以一种十分奇妙的手法来回结印。
炉鼎周围,好似恰如一方奇门八卦图般,升起袅袅气息。
明明堂内安安静静,却使人觉得风起云涌。
良久,读书人手中印成。
虽未有人提醒,但阿良与江湖二人皆是默契抬头望向读书人。
“阿良公子,速取心头血滴入炉中。”
读书人说话间,直视炉中古朴长剑,原本稳重淳朴的长剑,此刻隐约蠢蠢欲动。
“先生,何为心头血?”江湖不合时宜的朝着读书人大声吆喝道。
阿良眼神附和,显然,他也有此疑问。
施展并维持祭剑法阵,看得出并不一件轻松之事,但读书人依旧极有耐心的平淡道:“所谓心头血,顾名思义便是心头之血,但并非需要当真在心头索取,十指连心,指尖之血便可作心头之血。”
阿良闻言了然。
也不拖泥带水,随即掐破手指,将血滴入炉中。
有血入炉,原本风起云涌的气息与蠢蠢欲动的长剑一瞬间安静下来。
但略显陈旧与古朴的新剑却一瞬间光泽焕发,神采奕奕。
明明的相同的一把长剑,却前后俨然两副风采。
剑身有奇异纹路缓缓显现。
三人目光皆是随着纹路望去。
三人竟然皆是在脑海中看到了相同的场景。
列国战乱,民不聊生。
有一春山,宛若桃源。
有年轻公子持剑来此,
有山野姑娘一见倾心。
山间男女,两情相悦,
采木,砌砖,搭屋,建房。
种花,读书,铸剑,修行。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
此刻炉鼎之中,古朴长剑纹路已浮现过三分,
随之三人脑海之中,画面一转。
————
原本的春山桃源一男一女,俨然已成老少皆有,儿孙满堂。
原本的木瓦石屋,也已成墙墙相连的山庄大院。
许多人在院中日复一日砌起巨大炉鼎。
炉火燃起之后,
许多人便又在炉前日复一日铸造。
代代人人,日日年年,薪火相传。
其间,
有牙牙学语的孩童摇摇晃晃举剑学步。
有花甲之年的老人日日夜夜炉前守剑。
有意气风发的剑客颤颤巍巍持剑痴迷。
有携手江湖的眷侣诚诚恳恳堂前求剑。
————
此刻炉鼎之中,古朴长剑纹路浮现至八分,戛然而止。
原本自然浮现的纹路,改由读书人以指勾勒。
接着三人脑海之中,画面又是一转。
这一次,读书人从旁观者,成了画中人。
————
好似又是一个孟秋时节,荆楚道一处常有书生集会的厅堂里,耳边又传来了读书人的论道声,应是许多年过去了,读书声的声音依旧清澈,但却好似悄悄添了一丝苍凉,厅堂里有后辈年轻学子,认认真真的听着这位前辈先生所讲。
虽是天下安乐太平,但在这荆楚道的中南武林之中,江湖之风最浓的春山脚下,恩恩怨怨,纷纷扰扰,大概只有在这方仅坐得下寥寥数十人的厅堂里,才容得下一张可以静心论道的书桌,寻得到一位为往圣继绝学的读书人。
厅堂里读书人的神思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那位姑娘的初遇,也是在春山下这方不起眼的厅堂内,那时这方厅堂还门庭若市,万卷楼台之间,秋意盎然,读书人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犹如正是孟秋含苞初放的杜英,坚韧而又挺拔。而那位姑娘豆蔻年华,灵动婉约,满足了读书人对世间美好的所有想象。一晃许多年过去,当初的少年如今已是白发垂暮的老书生,但神思里那位让自已为之倾其一生的姑娘,依旧年轻。
只是这位心里仅仅装的下书本与她的读书人,却好似再没机会与她一起领略少年风华了。再过几年,这些堂下听讲的年轻书生将会逐渐走上厅堂,江湖之中,也会有新一茬的英雄侠客走出来,到那时候,默默无闻的读书人与名动江湖的春山之主本就情分不多的露水姻缘恐怕真就逐渐变成了无人相信的南柯一梦。也许后人只有在春山族人的只言片语里,才能偶有听闻到原来在一段时间的春山里,在风华绝世的一代女子春山家主之后,有着这样一位软弱不堪的书生姑爷。
白发苍苍好似已对世间万物皆是淡然的读书人一段道理讲颂完毕,转身便欲离开厅堂,这位历经风华的年迈读书人,总是会在颂书传课之后选择一个人冥想,回忆这真真实实却又虚虚幻幻的一生。
但鬼使神差的望了一眼门口处,读书人的眼光便再也挪不开了。
厅堂外院子里的木槿花枝繁叶茂,花期很长,但花开很短,朝开暮落,昨夜恰巧刚开的木槿花,如今应是快要到了花落时分,唯恐一阵秋风吹过,便是一地落花。
一如,
此刻门口站着的那位极为好看的姑娘。
这许多年过去,这位修行极高的姑娘,果真和读书人神思里一般依旧年轻。
读书人无数次想象过这位姑娘的音容笑貌,想象过二人当年厅堂里的初遇,想象过春山之上唯一一次与她携手踏过火盆,却唯独没有想象过与她的相逢,以至于此刻心中有攒了半生的千言万语,却呆滞在原地无从讲起。
厅堂内的年轻学子望着这好似一老一少的极为奇怪的一男一女,却都好似十分懂事般纷纷起身离去。
或许是那位姑娘先读书人一步走向前去,二人面面相对,微笑,落座。
“先生可还记得当年在这方厅堂里听先生讲道理的小姑娘?”
说罢,这位已是名动江湖的春山之主,脸颊蓦然绯红,如同熟透了的果子。
原本怔怔的读书人轻声一笑,喃喃道:“当年姑娘也是一身绿衣,也是如此刻一般月眉星眼,也是如此刻一般灵动秀敏,只是这一晃,便是好多年过去了。”
脸颊绯红的女子再次鼓起勇气俏皮道:“喂,书呆子,嫁给我,是不是觉得,很无趣?”
这一次轮到读书人涨红了脸,一如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 ......”
“这么多年,姑娘安好否?”
“安好,就是会念你。”
“...... ......”
“所以......我今天我来了。”
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读书人不知道她是何时下春山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此次而来究竟会待上几个时分,但这些好像都不会那么重要了,他们都已经彼此孤单了许多年,也同样平平安安的走过了许多年,如今能够如此相近的坐在对面相谈,虽是第一次,虽是迟了许多年,但已是极为不易,又何必再去刨根问底,再去破坏此刻那念了许多年的美好呢?
“先生,当真没有话要问我?”
“...... ......”
“先生还是问问罢。”
“姑娘今日,是姓南宫......还是叫平君......”
“叫平君。”
“如此,甚好,甚好......”
纵然是最好的年华全部留在了春山,纵然是被人嘲笑了许多年的懦弱书生,纵然被认为是攀了高枝的窝囊姑爷,如今在这句‘叫平君’里,也全然不委屈了,秋风吹过,将院落里的木槿花吹散,透过木窗飘落到读书人的衣袖上,读书人痴痴一笑,却是不忍将花瓣拂去。
那年春山繁荣,女子已是稳坐南宫家主之位。
读书人在春山不辞而别,最后一次路过春山家主庭院之前,心中默默念了一句后会有期,却自已明白,其实是后会无期。
只是不曾想花开花落,新桃换旧符,却又在这许多年的同一处厅堂里,再次遇到了自已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姑娘。
以前同在春山,却寻不到,如今江湖相隔,她却来了。
这年入秋之后,荆楚道的一处厅堂里,少了一位传书论道的暮年书生,中南武林的春山上,少了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剑修,只有青阳朝不起眼江湖上某处,多了一对情意相投的江湖眷侣。
秋去冬来,
大雪过后的春山门庭前,暮年读书人与英气十足的姑娘同在皑皑中伫立。
读书人虽老,却脸色释然,好似并未在这世间留下遗憾。
姑娘与老人携手而立。
当年,他们也是这样携手从这里踏过接亲火盆的。
姑娘望着天地间一尘不染的白色,又转头看着一旁白发苍苍的读书人,有些歉意道:“抱歉,来得有些晚了。”
读书人微微摇头,颤颤巍巍转身也望着她,试图抬起手,似乎是想也为她理一理鬓角的发丝,但应是觉得有些许不妥,于是又停了动作,说道:“放心,你依旧还是很好看的。”
哪知姑娘从袖中拿出一支似乎早有准备的眉笔,递到读书人手中,随后半蹲身子,望着读书人说道:“我眉毛太浅,你为我画一画,不违背你们读书人的君子道德罢?”
读书人嗯了一声,说道:“好的。”
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读书人拿起眉笔,在姑娘眉间勾勒,读书人实在不想为他们留下遗憾,可好像实在没足够的精气神了。
读书人动作越来越轻,
蓦然间,眉笔掉落在地,但姑娘额间还是如愿挂上了读书人喜欢的月眉。
她低下头,嘴唇颤动。
她说:“下辈子,一定不让你再等这么久了。”
但却不知道,对读书人来说,即便是已经满头白发才等来初见的她。
但她和初见之时一样好,便足够了。
不管有没下辈子,都没关系的。
春山之上,春山之下。
画面之内,画面之外。
老人,他叫张朝暮。
姑娘,她叫南宫平君。
————
至此,炉中传世之剑完成勾勒。
炉鼎之前,读书人已是泪眼婆娑,却又双目明亮。
剑成。
读书人以一种极为轻盈的身姿一跃而起,掠过炉鼎,经过悬空新剑处,伸手取剑,随后身形落至堂前。
转身对着炉鼎,亦是对着铸剑堂历代先祖拱手行礼道:“多谢先祖送我一场逍遥游。”
随后,抬起手中传世之剑,细细观赏。
喃喃道:“好剑。”
接着行至阿良身前,将手中新剑递与阿良,说道:“阿良公子,还请为新剑取名。”
阿良接剑,抚摸着这凝聚了春山之上两代人心血的传世一剑,颇为动容道:“唤它——长相思,可好?”
读书人略微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铸剑堂外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瞅着屋外射来光照,算算时间,应是恰好接近午时了。
春山上以二房南宫观苍为首的那群势力,当是该前来争夺这今日出世的传世一剑了。
听着门外传来的声响与气息,前前后后应是有上百人之多,其中不乏众多五品以上高手,三品以上也有不少,甚至是一品,都是有着几位。
说起来,在前任南宫家主离世后,这身为春山二房魁首的南宫观苍,论实力,确实是明面上的中南武林之首了。
但读书人好似并未被门外所传来动静所放在心上。
只是在听闻阿良在将这传世一剑取名‘长相思’后,哈哈大笑。
随后一脸释然的转身,那份释然一如方才三人在那场属于读书人的逍遥游中所见一般,十分释然。
紧接着读书人用一如对着那姑娘言语的口气朗声道:“如此,甚好,甚好......”
话音刚落,读书人便朝着门外走去。
一步踏出,
与此同时,一股儒家正气布满厅堂。
江湖察觉,心中愕然,这书生,竟已是一品。
此刻,从江湖的视角望去,偌大的厅堂门前,仅有读书人一人的背影。
与他并肩的,仅有他心中圣人书本的字字句句,
可他面对的,却是这春山之上中南武林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