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平君从屋内再走出的时候,俨然已经是另外一副模样,若是单用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更像一位春山之主了。
南宫平君带着几人来到张朝暮生前所居读书屋子,至于那刚刚发生过惊世一战的春山铸剑堂,只是交代了丫鬟下人们前去收拾,这位春山之主本人,仿佛并不想再亲眼见证一番这让春山翻天覆地改换新颜的经过。
书屋搭建在后山的一处不起眼的林子里,即便十分简易,门口还是挂了匾额,应当是南宫平君父亲用行书所写的四个字——心无旁骛,从某个层面来说,屋子两代主人都是做到了。
这处简易书屋,是前任南宫家主读书之处,进入春山之后的张朝暮几乎所有时光都耗费在这里,屋子不算很大,所陈列之物都十分实用,除却一些必要的家具和笔墨纸砚之外,几乎全是各式各样的书籍了,其中不乏各式各样的武学典籍以及诸子百家的经典,足足有几百本之多。
屋子简陋,但是屋外竹竿搭起来的一个小院子,处在这山林之间倒是显得颇有诗情画意,南宫平君走进屋子,几人原本站在屋外等候,毕竟是别人家私人之所,但随后便得了南宫平君的招呼,几人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仅有一扇可以刚好饱览小院子全景的窗户,书桌便在窗户一旁,估摸这扇窗户便是两代主人与外界唯一交际的地方了。许多张朝暮这些年里所作的诗词文章,都堆在一起,散乱在桌椅地上,想必这位读书人在今日去铸剑堂之前,心中也定是有万分言语,只是攒了半辈子的话,想了又写,写了又改,最后才变成那不算长的一封信,交到了心上人手上。
几人在从南宫平君庭院里赶来的路上已经聊过一些,知道几人与张朝暮之间的来龙去脉,南宫平君对几人也不过于防备,她走到窗边书桌前坐下,先是静坐不语,随后将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收拾了一番,轻笑道:“说实话,以前偶尔想起,竟然会憎恨世间读书人在这些病恹恹的文字里埋葬自已,这些个江郎才尽的坟地,骈四俪六的葬礼,觉得他们就活该苦吟,悲啼,在八股绝句里奄奄一息,到头来,是我小瞧了他们,原来除了这些文字,更可恨的是那骨子里的自负气。”
屋内与阿良江湖二人同来的陈扶光说道:“先生以朝元境界斩杀南宫观苍,除了印证了儒释道三教中儒家的修行之道,更是向天下人印证了流传数百年之久的修行习武之途,先前有人怀疑这一品之上太初,朝元,琼瑶,这神格三境的真实性,但恐怕打今个开始,便再也不会有人不信了,前后数上五十年,得入朝元者,怕是江湖唯有张先生一人了,虽稍瞬即逝,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以身证道,最后那一剑,虽是简单,但却是纯粹之极,在其面前南宫观苍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太初境之息如同虚设,即便这会儿想来,只觉得那一剑依旧是惊心动魄难以释怀,先生此等作为,当真是为天下读书人正名了。”
这番话陈扶光说的认真,丝毫不带恭维之意。
一旁江湖闻言也是一脸向往之色,眼神崇敬道:“先不论这三重境界之说,以前我总觉得儒释道三教中,释有佛门圣地大象北寺,其中不乏历代佛陀圣僧金刚不坏之躯闻名天下,道有玄门正统青城山,数百年掌教真人皆是江湖可闻的太初之境,唯独儒家一道,除了沾了那位数百年前在诸子百家中开宗立派至圣先师的福气,得以门生满天下之外,在修行之途,碌碌无为,虽说如今朝廷尚文之风正盛,可在江湖上,说到底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但如今见识了张先生以身证道才方知,原来读书真的可以读出天地共鸣,前后五十年,张先生可称得上是当代至圣先师了。”
南宫平君仿佛唯有在这处出了江湖两代了不起读书人的书屋里,放下了心中万千重担之后才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柔声笑道:“方才觉得又恨又可笑,现在看到有你们两人如此尊崇,想必这便是真的以身证道了。”
南宫平君嗓音平平静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但此情此景,即便没有太多修饰,依旧能察觉到其内心深处的凄凉。
名叫彩樱的丫鬟倒是十分条理清楚道:“小姐,眼下这不正是您伸手完全执掌春山的大好时机吗?姑爷他替您扫干净了最让人头疼的二房一脉,如今春山之内再也没有乱七八糟之人敢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的内犹是没了,姑爷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拿性命平了二房的叛乱,想必心里想的便是能够在此之后小姐您可以宽下心来,彻底坐稳了家主位子,好圆了老爷当初的中兴之志,所以这会儿小姐您不应该伤春悲秋,当时趁着这个机会振作起来,拿出手段好好经营咱们春山,才算不枉姑爷的一番苦心。”
南宫平君闻言怔怔出神,好似心不在焉,方才桌上有昨夜张朝暮饮剩的半壶酒,南宫平君在一旁炉子温了起来,此刻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女子带着孤单,悲凉,心疼,释然,笑道:“今日半壶酒,明日无相亲。”
一杯饮尽,她便真的是春山之主与孤家寡人了。
阿良想起什么,举起手中长相思,缓缓说道:“这便是南宫老家主毕生心血所铸之剑,今日恰逢春山变故,虽说张先生紧要关头赠剑与我,但还是觉得难免有趁火打劫之嫌,想来是南宫家主与张先生所留念想,交于南宫家主处置才好。”
江湖看了一眼阿良手中长相思,叹口气道:“江湖有闻,神格三境,之所以称之为神格,则是因为需要浩然之气接通天地,想来张先生以身证道便是佐证,一是张先生数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又天赋异禀,自身修行已够,二是春山铸剑堂百年先祖意志尽数聚与此剑,剑成之时才有一场逍遥游为张先生接通天地共鸣,只可惜未能亲自持剑前往群英大赏,否则以张先生之剑术,群英大赏之后,不论是春山,还是张先生,都将名彻整个青阳朝内外,来年东京广德楼武赋的天下第一人,非张先生莫属了。”
南宫平君起身接过阿良手中之剑,仅仅是观望几分,便又还至阿良手中,说道:“即便是他依旧在世,想必也不大可能会去参加那群英大赏,原本他就不爱抛头露面,去争什么天下第一,更不会了,说到底跟我父亲其实是一类人,父亲集毕生之力要铸造此剑,但并非就是想要留在春山所用,既然朝暮将此剑赠与阿良公子,那便是阿良公子之物了。”
陈扶光见状颇为欣赏的点点头,随后没由来的问道:“不知南宫家主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理二房以及相关众人?”
南宫平君柔声道:“陈先生不必担心,平君并非是小肚鸡肠的女子,二房既然大势已去,若是一味清洗异已,只会让春山在不安分之中逐渐破碎,此刻的春山,更需要的是大病初愈后的修身养性,所以对于二房,除去那些罪大恶极之辈,我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门客们愿则留,不愿则放他们离开,从此春山依旧欢迎各路武林高手上山,老一辈们的恩怨,从今天开始,便彻彻底底的结束了,往后的春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新春山。”
南宫平君说罢,陈扶光满意点点头,心安许多。
他贸然问出此言,皆在于张先生生前所言,虽是极愿留在春山,但也生怕接下来家主与那南宫观苍一般是个贪权猖狂之辈,若是在春山毫不留情,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到时候能不能镇得住春山场面是两说,光是这穷凶极恶的名声传出去,虽然是二房不仁在先,可难免众口悠悠,况且有一小肚鸡肠之主,早晚不过是将今日春山之灾再早晚走一遍罢了,如此一来,他一入春山便彻底没有了回旋余地,这其实也不怪陈扶光多想,只是春山如此一桩庞然大物,南宫平君一介女子,实在是让人有些心里没底。
接着,南宫平君走到一处书架,从中取出两本剑谱,交于陈扶光手中,说道:“方才路上听陈先生所言,朝暮所述剑术我大概知道是哪些,有两本在此,先生尽管先拿去,还有几本在我住处,待回头取来再叫人交与你。”
江湖啧啧道:“南宫家主虽是女子,确是好胸襟啊,陈先生先前怎么着也是加入过南宫观苍的阵营,南宫家主能够这般不计前嫌,真的难得。”
南宫平君则是淡淡一笑,说道:“朝暮拼死才造就眼下局面,我又何必去钻牛角尖,对于他的眼光,我定然是相信的,况且坦白说,如今春山缺乏顶尖高手坐镇,空有虚名,若是陈先生愿意留下,平君自然是以礼相待,奉若上宾。”
陈扶光愣了一下,这位春山之主竟是如此坦诚。
随后前行一步,拱手沉声道:“今日起陈扶光便以春山为家了。”
南宫平君走到门口屋檐下,闭上眼伸了个懒腰,安静不语。
风雪渐渐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