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去冬来,初冬时分,花钿郡都会在花朝庙会前后迎来一场持续数日的雨天,大概就如当地百姓所言,是冲刷一年的旧事,开始迎接冬雪好为来年改换新颜。
今年也不例外,庙会第四日,街上便开始淅淅沥沥了。
“陈兴盛”今个生意不好,店里只有零星的几个外乡散客,就连一向笑眯眯的酒楼女主人也不见人影,一方面是因为下雨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按照花钿郡的习俗,在庙会第四日,当地百姓无论是田间小农,还是达官贵人,又或者生意商贾,都要去当地城隍庙祭拜,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历朝历代延续至今。
店里唯一让人觉着有些人气儿的便是顾小追与王安然了,不清楚这位来自王权乐府的女少侠究竟与这酒楼女主人是什么亲近关系,反正自打那日两人相见之后便开始熟络的紧了。
温温柔柔的王安然像是很喜欢酒楼女主人养的那些狗狗们,像这般闲暇之时总是很愿意来店里与它们相处,不知是不是心情愉悦的缘故,少女平日里好似总是有些苍白的气色今个儿都好了许多。
————
酒楼对面“别云间”。
客栈一楼地方很宽敞,极为贴心的摆放了不少茶桌茶具供客人们自行泡茶谈天,平日不会觉得如何,可到了下雨天朋友几人自个儿动手泡上一壶好茶,面面而坐,倚楼听雨,便会觉得这蜀中小城当真有了“小江南”的味道了。
断了佩剑的公子哥儿在屋里坐不住,跑到楼下想要解解闷,却发现一楼各桌均有人占用,可不是,住在客栈的大都是外乡来客,既不用往城隍庙祭拜,也因为下雨天又无处可去,便只能纷纷来这打发时间了。
李乘风见状很是烦闷,觉得这两日在花钿郡简直是事事不顺,甚至都怀疑是不是得罪了当地的城隍爷才会让自已整天吃瘪,想了想,决定要是雨势小些,定要出去城隍庙祭拜一番。
旁边有位年长一些的男子独坐一桌,面色和善,但举手投足间却颇有上位者气质,是少女王安然的父亲,此刻一人饮茶赏雨。
兴许是瞧出了这年轻公子无席而坐的窘迫,便客气邀请同桌而坐。
公子哥儿接过这位和善前辈递来的茶杯,浅尝一口,难得以称赞口吻说道:“好茶。”
应当是闲来无事也想找人交谈解闷的缘故,这位和善前辈不紧不慢问道:“公子懂茶?”
公子哥儿随口道:“还行,略懂一点儿,尝的多了而已。”
和善前辈轻笑道:“公子瞧着闲来无事,不妨说说这茶好在哪里。”
公子哥儿抬杯又抿了一口,扶了扶下巴,若有所思,随后说道:“这茶清香扑鼻,茶水不浑不酽,若是我没猜错,应当是青城山特产的‘青城茶’,倘若我没记岔的话,是炒青绿茶的一种,需选用早春采搁的嫩芽为原料,以一芽一叶作标尺要求,先后得经过杀青、摊凉、揉捻、炒茶等几种法子反复数次,最后才拣选出其中优者作为成茶,汤色黄绿鲜亮,气味鲜香持久,滋味回甘浓厚,绝对算的上是茶中极品。”
和善前辈闻言,稍露惊讶之色,“公子这可已非略懂,而是颇有见识了。”
公子哥儿顿了一下,迟疑道:“不过,这青城茶虽好,但产量极少,且有散茶与贡茶之分,寻常散茶便已经是颇为昂贵,而前辈这茶之醇香,分明是不在民间流转的贡茶,能饮此茶,看来前辈的身份不简单啊,莫非前辈是官?”
和善前辈笑着摆摆手,“做过几年散官,如今早已是寻常布衣了。”
在青阳朝,太祖皇帝曾号称“与士大夫共天下”,因此但凡有功名之人身份地位极高,即便是隐退朝堂,但在寻常百姓眼里也是高高在上之人,不过公子哥儿却好像对此毫不在意,依旧是不曾拘束。
此刻旁边几桌喝茶之人也都是闲谈阔论,其中不乏各种江湖趣事,朝堂时局,毕竟当今天子执政仁慈,言论宽容,因此不少朝堂政事也常在坊间流传。
邻桌几位其中一人说道:“听说没,最近宫里准备大赦天下,不出意外圣旨过几日便会从东京传出。”
另外像是消息更灵通者接话道:“这早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你们可知道为何要大赦天下?”
桌上众人纷纷摇头。
消息灵通者压低声音道:“如今陛下病重,膝下无子,崇安王进宫辅政,如今大赦天下,说是为圣上龙体祈福,其实却给那些陛下当初刚在位之时因与陛下不和而获罪之人免了罪责,甚至不少追复了旧官,你们觉得这还能是何原因?说白了不就是为自已将来铺路,好让这些人感恩戴德,将来......”
说到此处,那人便不再多言,但是其中意思旁边几位也都能够猜到,于是乎跟着纷纷点头。
一旁桌上的李乘风闻言摇头一笑。
和善前辈瞧见公子哥儿模样,面露好奇,“看起来公子有不同见解?”
公子哥儿看起来丝毫不在意面前这位前辈士大夫的身份,径直说道:“如今圣上他老人家龙体抱恙,朝堂不稳,崇安王摄政大赦天下,但所复官员,列如当初的监察御史王元河,左谏议大夫韩复这些,当初也都不外乎是能臣,且多为言官,忠于先帝,忠于社稷,不过是因为性格耿直又或者圣上猜忌,才与陛下对立,但却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当初为了树立威信降罪于他们,我想多半也是必要之举,没问什么大问题,但从太祖皇帝开始,朝堂便极为重视言官,因此其实私下里不少士大夫对陛下此举心有不满,此刻若是能因为赦免他们而缓和朝堂关系,我觉得是明智之举。”
“而且崇安王虽是在陛下身边辅政,但此事未必就是他一人之举,崇安王与陛下为同宗兄弟,多年来远在封地,是出了名的安分守已,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也未曾听闻在朝堂中有什么势力,此次进宫辅政也是听从陛下所召,未带一兵一卒,若说他这短时间之内便能做到把持朝政,至少我是不信的,因此这次大赦天下,大概率也是有着皇帝的默许在其中的,别瞧着我们这位陛下平日里仁慈,但是绝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庸君,所以我看这事儿就算崇安王真有私心在里面,那也是圣上他老人家心知肚明的,不论现在还是将来,朝堂稳定才是第一位,说到底,这天下不还是他们自个赵家的?”
面前公子哥儿这一番言论说下来,这位曾经身在朝堂之上的士大夫心中便是愈发惊奇了,因为这位公子哥儿所言,恰恰也是这位士大夫自已心中所想,虽说如今许多朝堂之人均是能够瞧出其中长短,但能从这位看起来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儿口中说出来,则是真的有些让人意想不到了。
公子哥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想了想,又咂咂嘴道:“不过.....其实若是将来这位王爷坐上了位子,我觉得也还不错,虽说如今许多人都对其颇有微词,甚至朝堂上也有人对其感到不满,但我觉得那要么是一些老顽固,要么是一些自视清流之人,有一说一,至少从现在来看,这位王爷辅政之后的许多政令还都是不错的。”
这位和善士大夫闻言更是好奇了,“哦?公子说说,是哪些政令?”
公子哥儿应当是真的闲来无事,继续侃侃而谈道:“就拿这几天花钿郡所见所闻来说,对面‘陈兴盛’的红花酿想必前辈也已经尝过了吧,窑香纯正,口感绵柔,实在是蜀中佳酿,但搁从前却是很难尝到,因为按照我朝律令,民间酒馆只能采购官家提前酿好的官酒在自家售卖,朝廷定价,朝廷分量,不管各地官窑酿的怎么样,也没得可选,但如今崇安王辅政,一改酒市规矩,改为官家卖酒曲,各大酒肆可以自行酿造,如此一来,像‘陈兴盛’这类有绝活的酒家便是如鱼得水,不论是各地百姓还是江湖豪杰,对此也都是一致纷纷叫好,就这看起来不起眼的一项,对朝廷安抚民心都是起到极大作用的,而且当初统一酒市,朝廷强买强卖,本就是太宗皇帝征伐南蛮为了筹措军费的无奈之举,当今圣上在位以来广施仁政,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国库充盈,早已无需以垄断酒市取财,所以酒市律令改动与否,压根无关痛痒,但却能为朝堂安稳带来极大的成效,由此来看,这位王爷不是个无能之辈,而且正值当壮之年,若他能够执政,至少保证朝堂二十年安稳,对百姓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公子哥儿说到最后,这位和善士大夫的欣赏之色已是溢于脸上,这位看似性子轻浮的公子哥儿,其实胸有沟壑。
和善士大夫赞许笑道:“并非我刻意夸赞,公子这番话,可在年轻一辈中称得上是极有见识,没想到今日闲来听雨,还能遇到公子这么一位年轻才俊,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公子哥儿闻言,竟还有些腼腆,摆了摆手,“年轻才俊就算了,这的确不太当得起,晚辈姓李,名乘风,敢问前辈名讳?”
和善士大夫显然对这位公子哥儿颇有好感,笑着说道:“我姓王,名升植,齐岭道?人氏,在朝中做过几年小官。”
公子哥儿闻言一愣,“?可是沂州王氏那个王升值?前任参知政事?”
和善士大夫轻笑点点头。
公子哥儿刚入嘴的一口茶水还未下咽便咳了出来,吃惊道:“前辈竟是大名鼎鼎的王相公,我这......”
————
“陈兴盛”酒楼门口,细雨依旧。
温温柔柔的少女拿来一根硕大的骨头蹲下身子喂给白毛小狗,白毛小狗吃了半晌才算啃完,应是觉得饱了,竟是突然调皮朝着街上跑去。
一瞧外面还在下雨,少女很是担心,慌忙拿了把油纸伞,也不顾自个儿衣衫单薄就要追上。
屋内的顾小追见状,跑到门口还未来得及阻拦,却已经发现少女跑远。
顾小追望着少女背影摇摇头轻笑。
秦凤道就养不出这种温柔无邪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