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将要回老家，中秋后的几天府中一直忙碌着。周小娘此番也是要跟着刘氏一起回去，儿女都已经各自成家，也没什么要操心忙碌的了，是时候闲下来过一过自已的生活。
深州老家离京约有八百里，其间多山路难走，崔珣不放心母亲，还是想亲自护送。刘氏以近日朝廷事多为由劝他留在京城，恰逢崔玘要与大房的堂弟崔璟一起南下做生意，此番可将两位母亲送到老家，再动身启程。
如此一来，有了大哥相送，崔珣也更放心些。
母亲一走，家里又空了一半。临走前，刘氏又拉着舒懿和崔珣的手叮嘱一番。
“本来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老婆子我不该说那么多，只是想来这家里还是得有儿女承欢膝下才更热热闹闹。”
崔珣闻言，偷看舒懿的反应。她先是一怔，沉默片刻又见刘氏盈盈地笑看着她，便只是含糊几句搪塞了过去。崔珣就着舒懿的话也附和着敷衍了几句。
“你们自已拿主意就行，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急不来的。”
刘氏上了马车，转而又撩开窗边的帘子，欣慰地望了他们一眼。
车队缓缓离开，两人一直目送着，直到那一队人马越来越小，慢慢消失在人群之中。
午后，祁王来访，崔珣便亲自到门口相迎。
高太后生辰在即，祁王此番携王妃回京祝寿，路过崔府便想来看看已出嫁的皇妹。
祁王本人好结朋友，性格随和，不拘小节，三教九流都有与他相识的。祁王工于书法，善骑射，好图书，博求善本。仪表堂堂，说起话来风趣幽默，与兄弟姐妹们相处甚好。
“我这六妹妹在你家过得可好啊？”祁王面带笑容，以兄长的姿态考量妹婿。
“那自然是顺心自在。”
“当真？”
“王爷若不信，何不妨当面问问公主殿下？”崔珣玩笑着回应。
“能得崔将军做妹婿，我自然是十分满意的……”
舒懿得了消息，听说祁王到访便一路小跑来到前厅。舒懿自幼和四哥是很要好的，她对于大哥和二姐姐有着天生对长兄长姐威严的惧怕，而四哥不一样，与她年龄相差不大，小的时候经常带着她和五姐姐一起玩闹。
四哥从来都对家里这个最小的妹妹疼爱有加，她没有嫡亲哥哥，即使受了委屈也无人为她出头，因此他要做她的好兄长，给她指点功课，带她偷偷溜出去放纸鸢，送她口袋里悄悄藏的糖果。
舒懿跑到前厅的屏风后站定，听到四哥正在和将军谈话，先整理了一番仪容，正欲上前。
“我知道你们二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但除去陛下曾经的试探与拉拢，太妃的托付，我更希望你能用真情待吾妹。”
他们在谈论我？舒懿收回正要迈出的步子，躲在屏风后准备探听更多。
“公主……天真可爱，嫁我属实委屈了。”
“说来啊当初还要多谢二郎，若不是二郎肯同意主动求娶皇妹，横竖让那辽国使臣挑不出错，这才免了许多事。”
两人在前厅聊的是三年前的事，听他们口中所说，舒懿将原先不知道的一切都猜了个大概。
原来他并非对自已有意。
她的心跳很快，思绪万千……像一件久久萦绕心头的事情突然有了结果，又像自已长期的思量偶然被推翻结论。
两人聊罢，趁着喝茶的间隙，舒懿深呼一口气，收敛起眼中的不安与哀伤，面带笑容从屏风后走出。
“兄长安好。”她微微曲膝，万福见礼。
祁王许久未见妹妹，心中甚是欢喜，笑道:“不必多礼，快坐下。”
舒懿走到左侧椅边坐下，与兄长同侧。
“许久未见，舒懿长高了，长成大姑娘了。”
“四哥哥难道不记得，过了今年夏天我也十九岁了呢。”舒懿笑着，可似乎表情有些僵硬，她心虚地瞟了崔珣一眼。
“那自是不能忘的！此番回京，你嫂嫂给你准备了些小玩意儿，还有些纸笔字帖，你捡着喜欢的挑，要是还缺什么，只管与为兄说便是。”
舒懿低头微微一笑，“这日子过得舒心，哪还缺什么呢……”
本来多年不见兄长，他们应该好好谈谈的，可舒懿被刚才听到的话搅乱了心绪，眼神总飘忽不定，总觉得憋在心里很难受。她便找了个身体不适的借口，先从前厅退下。
从前厅出来，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卧房，立马关上房门。
崔珣看出她神情似乎有些异样，心中不安，凭着直觉问祁王：“臣有一事不明想……问问王爷。”
“但说无妨。”
“关于这场婚事内由……公主可知？”
祁王顿了顿，“这……此事我也是后来与皇兄谈论才知，当初为了打消辽国与我朝联姻的念头，兄长与先父商议要将两位妹妹的婚事尽快定下，随后询问了太妃娘娘，她很是满意，这其中……我是全然不知妹妹想法的。”
崔珣本以为她和自已一样，都默认了这场以政治为名的联姻。原来这件事里她是唯一的未知者，三年里所有人都没有问过她的想法，过了整整三年。
崔珣心中泛起一阵涟漪。
舒懿跑回房中，关了门跑到床前的屏风边，抱着膝盖蹲下。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顷刻淹没了她......舒懿脑海里不可遏制地回闪起从认识崔珣开始的点点滴滴，那年海棠树下的惊鸿一瞥、在她不知情危机里的挺身求娶、后来的字帖、讲给她的那些年少往事、那些一起去看过的菩提月色和灯会烟火，还有赢来给她戴在腕间的手镯和鬓边的发簪都算什么？她以为的一切水到渠成的结局，原来只是别人的怜悯。
崔珣送别祁王，追过来时发现舒懿已经将门锁了，心中担忧加重。他扶着门框，纵是要再看她一眼才能放心，于是转而去察看了另一侧的窗户。还好，窗户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崔珣翻身从窗沿上跃过，进屋后扫视一圈，发现了在屏风边啜泣的舒懿。他欲上前询问，听闻声响，舒懿被吓到，匆忙背过身，三下两下把眼泪擦了。
“公主……”崔珣不知道该问点什么。
舒懿声音颤抖，“出去……”
崔珣顿了顿，收回想要触碰她肩膀的手掌，缓缓退步出去，替她关好门窗。然他也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自已一边静静地想着……看到朝这边来的下人也都把她们赶走了。
屋子又变回静悄悄的模样，舒懿不再克制自已的眼泪，随它从脸庞上一串串滚落。浮于表面的话听多了，连她自已都以为那是真的。
该为自已这么多年来的自作多情而感到羞愧吗？她可以感到难过吗？他牺牲了自已升官晋爵的机会，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献出自已的后半生。舒懿不敢想象这世上还有如他这般的人，倒显得她有些小家子气了。
崔珣抬头望见天上的云，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风一吹过，院子里的叶子飞得到处都是。
她还在哭吗？他好几次想要敲门，最终都无奈地放下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