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玄明竟然还会到望海峰去看你?”方渡觉得不可思议。
木灵生上次可是差点杀死了他。事情闹得那么僵硬,人尽皆知。以边玄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性,罚木灵生去望海峰扫落叶眼不见心不烦,都算是最心软的惩罚了。
方渡疑惑,当事人木灵生也感到不解。
“谁知道呢?时至今日我都认为他是为了看看我死没死。”
木灵生做出这样的解释,但方渡无法被说服。边玄明不是那种无聊的人。
“边玄明抓住了乱跑的木祈,那一刻我把小孩揍扁的心思都有了。我千方百计保护他们两个不被外人发现,结果他给我来这出自投罗网。”
旧事重提,已然年华老去的木灵生仍然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对着空气挥舞两下。
方渡的嘴角一抽,看来木祈这孩子是真的皮。
不过,木灵生现在能坦然轻松地说起这件事,应该是当时的边玄明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过分的事。
提起边玄明,木灵生的眼神中露出遗憾怀旧之色。
“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了。当时他一身玄衣站在我面前,只觉得恍若隔世。我跟他说,你老了。你的白头发比我都要多了。边玄明没有反驳,只是笑笑,眼角有了鱼尾一样的褶皱。他的面相倒是比年轻的时候柔和多了。”
木灵生说,在那一次见到边玄明之前,她想象过他们再次相见,会是怎样的剑拔弩张。
但是,她脑海中所有针锋相对的画面都没有应验。她和边玄明坐在一棵繁茂的枫树下,喝了一壶茶,下了一盘棋。
“我们什么都没有聊,只是喝茶、下棋。那是一个很漫长的午后,日光很暖,万里无云。”
说到这里,木灵生微微眯起眼睛,手掌向上托起,仿佛这样还能握住多年前的阳光。
“我忘记那盘棋到底是谁赢了。但我记得,边玄明离开的时候,让我十日之后,去烟水阁寻他。”
要不要赴约这件事,木灵生纠结了整整九日半。等到第十日,天黑了,她才姗姗来迟。
讲到这里,木灵生的语气忽而变得缓慢沉重。方渡由此猜到,她在烟水阁,应该看见了很可怕的东西。
木灵生的双手缩在披风里。她的两只手从披风的内部抬起,捂住了自已的脸。
“我看见了族人的尸体,太多了,像树枝一样堆积在墙角,这些是用不上的。剩下有用的部分,被整齐地排列在了干净的空地上,甚至连男女都做了区分。
过去这里被层层的幻术遮蔽,因而我没能察觉。我甚至就在族人的尸体之上,和灭掉我全族的人,聊了一整晚。我甚至还安慰他,不要被过去的伤痛束缚了自已的未来。”
不是当事人,方渡无法想象当时木灵生有多么崩溃。那一刻的她发现只是沙子塑成的相,灾厄的海水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身,让她溃不成军。
现在的木灵生说,她大概是真的老了,对于那一晚的记忆都不是很清楚,只剩下惨烈膨胀的痛。
方渡却说不是的。只是她太痛苦了,所以她的身体将自已保护了起来,刻意模糊了那段记忆。
“也许吧……我只记得当时的自已,眼前都是红色的血。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时,手里的剑已经刺中了边玄明的心脏。”
边玄明是有意让木灵生来了结他的。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衣服,看不出血洇湿到了何处。他说不出话了,木灵生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理由。
她看过了烟水阁隐藏的存在。那里面时隔多年仍然有人留下的痕迹。木灵生想质问边玄明为何要继续他父亲的罪孽。边玄明张张嘴,最后,留给她一个苍白的笑。
木灵生把那最后的笑记了很多年。
她在讲故事的时候,刻意将这一段轻描淡写。她说她认为边玄明是罪有应得,但她想了那么多年,也不明白,那人为何要自寻死路,将自已的这条命,主动送到她的手上。
“想不通,也没有答案了。”
木灵生不想打草惊蛇,她把边玄明的死伪造成意外。没有人怀疑到她身上,因为边玄明早在几年前,就拟下一道暗令。
在他死后,要木灵生继承璧海宗的宗主之位。
前提是,她需要安分守已,在望海峰扫满三十年的落叶。
木灵生说,看见这道暗令的时候,缠绕在她身上的谜团更多了。
或许是阅历到了,木灵生更加杀伐果决。在她接任宗主后,宗门内部生出过几起叛乱,最终都被她平定下来。
她选择接下这块烫手山芋,是因为,她要安葬她的族人们。还有,查处当年灭族事件中其他参与过的璧海宗门人。
“每次我到烟水阁,都尽量让自已不要去想过去的事。我就想,我面前的这些,是折断的树枝和花枝,我要把它们重新埋回大地,这就是我要做的。”
通过这样自我麻痹,木灵生才得以完成安葬同族这件事。
“做完这件事后,我就将烟水阁永久封印了。我只带走了一串铃铛,那里有一个残缺的灵魂。”
璧海宗不止要用人参一族食补,还会做一些法器。木灵生看着那些残缺的法器,仔仔细细探查几天后,只找到了这么唯一一样有价值的。
“那是个男孩的灵魂。他太虚弱了,一直在沉睡。我等了很多年,想尽办法,才勉强让他能开口说话。
他给我讲了很多事。包括族人被抓到璧海宗后,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当年参与这件事的门人都有谁。当他得知边玄明的父亲去世时,他愤恨地骂了几句,这个恶人真该千刀万剐。他又问起边玄明。我说他也死了,被我一剑杀死的。男孩却沉默了很长时间。”
又过了三天,那男孩才重新开口,告诉她一件事。
“边玄明一直在尝试弥补父辈的过错。他用了很多年,去救助我们的族人。可他能做的很少。他唯一成功的,是放走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我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做这些事。他清楚自已活不久的。他似乎中过毒,他说那毒根本没办法清干净,只会缓慢地吞噬他的性命。
在反复的失败之后,他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以他的命,来了结这段罪孽的过往。
所以,他接受了你的那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