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山外的栖霞山庄中,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一片喜乐祥和。
山庄后院宁寿堂中,觥筹交错,庄主长孙晟已经喝得微微有些醉意,但仍频频举杯向座中各人敬酒。
“去,去照看着你父亲些,让他少喝点,”套间内歪在躺椅上的老夫人,瞅见长孙晟脚步不稳,忙推推身边为她打扇的长孙无垢。
“三哥喝多了吗?”长孙绮伸手拉住长孙无垢,探头从洞开的房门往外看了看,撇嘴道,“娘就是偏心,眼睛里只有一个三哥。您瞅瞅,您再仔细瞅瞅,大哥在桌子上趴着呢,剩下那几个也都晃晃悠悠站不稳,满屋子的人,我看就数三哥清醒,他哪里就喝多了?”
“你就是个挑事油子,”老夫人欠身来拧长孙绮的嘴,“我才说一句,你就有一百句来应对我。成天价念叨我偏心,你就说说,这么多年了,你三哥可有什么让我操心过?少年时勤学苦练,修得文武双全;青年时叱咤塞北,建立不世功勋。你父亲去世后,他不贪恋荣华富贵,功成身退,回到这穷乡僻壤,守着你父亲创建的这份家业。在我这个没用的老婆子跟前,他日日晨昏定省,嘘寒问暖,违逆的言语一个字都不曾说过。单就这几点,你说说,你们这兄妹几个,还有谁能做的到?”
长孙绮笑着避开母亲的手:“绮儿是跟母亲说笑呢,母亲可当不得真。咱三哥文韬武略、孝悌忠信,莫说咱们长孙家,就算这大隋天下,又有几人能够与他比肩?母亲格外看重三哥,我们兄妹几个虽说看着眼馋,但心里终究也是服气的。”
“是啊,是啊,”韦珪从长孙绮身后跑出来,半跪在老夫人的躺椅前,仰着脸道,“外祖母,我娘常和我讲三舅年轻时在突厥的事,那可比话本子里的故事精彩多了。这次我们来山庄之前母亲就和父亲商量过了,我和弟弟给外祖母拜完寿就不回京城了,就留在山庄跟着三舅学本事,今后也向三舅一样,做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长孙绮和韦珪的几句话说的老夫人心里熨帖,伸手摸着韦珪的头,满脸都绽出笑来:“好好,都来,你们都来,来跟着你三舅学本事,长大以后也学你三舅,干一番事业出来。”
说罢,老夫人四下看了看,转头问长孙无垢:“你娘呢?怎么不见你娘?”
长孙无垢回道:“刚才管家打发人来,说找母亲有事。”
“哦,”老夫人点点头,提高声音冲着外间喊道,“好了,好了,你们也喝得差不多了,晟儿啊,你领着你们哥儿几个到你屋里去喝些茶,别在我这里耗着,把外间给婆姨孩子们腾开,让她们也有地方闹腾闹腾。”
听得老夫人说话,外间的七八个人都起了身,歪歪扭扭地拥在门口给老夫人行了礼,随了长孙晟来至长孙晟居住的致虚堂。
坐定后,长孙晟命贴身的仆人阿福去冲泡今年新得的大红袍。
阿福答应着去了。
长孙晟转身笑对众人道:“我这大红袍,乃是今春亲去武夷山采得的。世人都道此茶难得,我一直不以为然,这次亲去了,才知道那茶树原来生在九龙窠高岩峭壁之上,只有六株存世。因岩顶终年有细泉浸润流滴,所以颇具‘岩韵’,不仅冲泡后之后汤色橙黄明亮,连香气都馥郁而持久,别具风味。今夜,老夫人要将宁寿堂留给那些孩子婆姨们取闹,我也只好把这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和你们几个老家伙一起斯斯文文地在这里品茶叙旧了。”
众人皆喜,都道口福不浅。
眼巴巴等了许久,也不见奉上茶来。
长孙晟的弟弟,时任左卫郎将的长孙敞笑道:“听闻这大红袍每年只产不到八两,而且还要雷打不动地进贡五两,余下的一点点可说是千金难求。如今三哥倒是有心与我等共享,但恐怕嫂嫂心疼,舍不得拿出来吧! ”
大家听了都笑着应声附和。
长孙晟知道这只是戏谑之言,笑笑也不答话。抬头瞥见阿福恭立在门口,心中狐疑,于是起身出门,唤过阿福低声问:“为何还不见冲茶来?”
阿福怔了怔,躬身道:“回老爷话。高管家不在,库房的门没有钥匙打不开,老爷您要的茶叶取不出来。”
“高旺不在?他去哪里了?”
“今天初五,应该是去山里送东西了。”
“送东西?”长孙晟抬头看看已经暗沉下来的天色,皱了眉头,“往常这个时辰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阿福垂了头,一声不吭。
长孙晟转身正要回房,想想又折回来:“是不是山里出了什么事情?”
“小的不知。”
长孙晟看他吞吞吐吐、欲说又止的样子,心中越发疑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于是索性也不回房,直接往宁寿堂而来。
宁寿堂中的一帮孩子刚才碍着有长孙晟几个,俱都收敛着,不敢过于高声笑语,如今见他们走了,知道老夫人和夫人纵容,都放开了性子闹腾,气氛愈加欢畅愉悦。
长孙晟来到门口,听着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不想进去打扰,便命门口的丫头进屋去唤高夫人出来。
听丫头说长孙晟去而复返,刚刚坐定的高夫人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站起身。
“一晚上都瞧不见你,这才进来安生了这么一会儿,又有什么事?”老夫人有些不快。
“没什么事,我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高夫人说着,上前亲手为老夫人续了一盏茶,这才款款走出门来。
见她出来,长孙晟上前拉了她的袖子,往回廊处走了几步,悄声问:“怎么不见高旺?夫人可是派他干什么事去了?”
高夫人见问高旺,笑容变得有些僵硬:“老爷是有什么事要交代高旺吗?您告诉我,我亲自去办可好?”
察觉高夫人神色有异,未等她说完,长孙晟便皱了眉头,不耐烦地打断:“我是说高旺到哪里去了?”
“高旺……”高夫人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偷眼去看长孙晟的眼睛。长孙晟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那眼神像是一根透着寒光的银针,几乎要刺进她的心里去。
她尽力抑制着自已狂跳的心,咬牙低声道:“山里出了点事,高旺在那里处理一下。”
“山里么?”长孙晟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再不多问,掉头就走。
“老爷!”高夫人追了几步喊道。
长孙晟停下脚步,回身冷冷地看她。
高夫人在长孙晟冷峻的目光中打了一个寒战,颤声问:“老爷去哪里?”
“去山里!”
“那咱们院子那边怎么应对?”
“你让无忌过去,就说我心悸的毛病犯了,在园子里略微走走,让无忌代我应酬即可。”
长孙晟说完,举步向外走。
宁寿堂正厅的门虚掩着,一屋子的酒香果香脂粉香,一屋子的环佩珠钗叮当响,一屋子的流光溢彩,一屋子的笑语欢歌,偌大的厅堂中盛都盛不下,皆从门缝溢了出来。
长孙晟的脚步滞了滞,心里像被什么揪住似的,生生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