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走出院门,迎面碰上急冲冲赶来的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垢兄妹二人。
李渊笑了,抬手扶起跪倒拜见的长孙无忌上下打量:“上次见无忌,无忌还扎着总角,如今一晃五六年,宛然翩翩一少年公子,颇有乃父当年之风啊!”说罢,又看向长孙无忌身后的长孙无垢:“无垢也长高了,怕是你姐姐为你缝制的罗衣有些小了。”
长孙无垢没有回话,她一直都在窥视着院子里的情景,哪里听得到李渊在说什么。
长孙无忌轻轻咳了一声,长孙无垢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李渊行了一礼道:“还请伯父开恩。”
“你叫我什么,该改口了不是?”
长孙无垢臊得满面通红。
李渊哈哈一笑,回身道:“好,今天看在无垢的面子上,我就不再罚你们了,你们都起来吧。”他顿了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对长孙晟道:“前些日子紫阳真人又去我府上了,还是说要玄霸做他的徒弟。以前拙荆总说玄霸岁数小,不忍心他出去,怕他受苦。如今他岁数也大了,我和拙荆商量了一下,玄霸顽劣,有个人管着,还能学些本事,是很好的事,所以这次我就带他走了。”
“这么急?玄霸的腿伤还没好,要不缓缓,你自去任上,等他的腿好了,我着人送他去终南山。”
“不用了,明天我就带他走,他那性子,除了我谁也管不住,你若是派人送,想来路上免不了会有波折。我已经命人和紫阳真人联系上了,紫阳真人正在这附近云游,我先把他带到临汾,真人会亲自去领。”
“那柳婶?”
“柳婶就先留下,我们不敢耽误行程,带个女人不方便。”
长孙晟点点头,回身嘱咐身后跟着的长生:“你在这里照应,看有什么需要的就去庄子里取。”
长生忙躬身答应。
长孙晟这才陪着李渊,往山下的栖霞山庄走去。院子里李渊的卫士也随着鱼贯而出,不多时走了个干干净净。
长孙晟一走,院子里跪着的几人都站了起来,围拢在李世民身旁,关切地查看李世民的手。李世民笑着将手拢入袖中,一迭声地道:“无妨、无妨。”
此时,人群外挤进一人,却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并不理会旁人,只对李世民道:“你莫管旁的,速出去看看!”
“出去?”李世民诧异地问道。
众人回身看向院门口,凝神细听,院外隐隐传来抽泣声,不免心下了然,都暗暗发笑。唯独李玄霸和柳婶顾不上这些,两人俱是满面忧色。
李世民轻轻拍拍李玄霸的肩头,又嘱咐翰墨帮着柳婶给李玄霸收拾东西,这才走出院来。
出院门一看,果见长孙无垢蹲在乌骓尸身旁,双手抱膝,肩膀一耸一耸地压低声音哭泣着。
李世民轻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手抚上长孙无垢的头,揉搓了一下,柔声道:“无垢,别哭了,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照顾乌骓,跟乌骓的感情很深……对不起。”
长孙无垢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李世民:“乌骓最喜欢吃糖,昨天早上我碰到翰墨遛马,身上却恰好没有带糖,今天我带了,可是它却…”正说着,她忽然看到李世民的手,忙起身道,“你的手怎么了?”说罢,不待李世民说话,便拽过他的左手,一看那手肿胀得如同馒头一般,于是哭得越发厉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世民忙抽出手来,缩入衣袖之中,笑道:“无妨的,这里的师兄师弟们哪个没挨过板子,难道独独我就金贵不成?”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柄昨日买的牛角梳子,递给长孙无垢,“给你,你看好不好看?”
长孙无垢接过来握在手中,含泪道:“你个傻子,难不成你昨天去城里就是为了买这个么?我的梳子摔坏了就摔坏了,又不是没有其他梳子用了,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好了好了,”长孙无忌手中拿着一个小盒子,跨出院门,见此情景撇撇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是从没挨过打,所以显得娇贵些,像我们,手上都被打出茧子了,挨十几板子不过痒痒几天,哪里会肿成这个样子?”
说着,他拉李世民找块石头坐下,打开盒子,取药膏给李世民敷在手上,边敷边笑,“这是我随身带着的消淤化肿的良药,原本是预备着练功或是骑马时发生意外用的,谁知今日竟然派上了这个用场,却是想也想不到。”
长孙无垢听了,一把夺过药膏,怒道:“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风凉话,敢情伤的不是你!”
长孙无忌扑哧一笑,起身道:“真是女生外向,还没过门呢,就心疼夫婿,嫌弃兄长了。也罢,你们腻歪你们的,我得先回庄子了。国公爷来,父亲要作陪,我总得在庄子里前后照应一下。这里如果需要人手,我一会儿打发几个人上来帮忙。”
“不必了,有柳婶和翰墨在呢。”
“好。”长孙无忌笑笑,自已快步下山去了。
被长孙无忌如此一闹,长孙无垢倒是不哭了,就是脸红红的, 低了头不再说话。
李世民笑道:“你哥哥胡说的,你别理会他,那个木头疙瘩,平时不怎么说话,一旦开了口,那话就能噎死人。”
长孙无垢不说话,缓缓坐回李世民身边,这才低声道:“伯父这次来的真是突然,就连父亲也是刚刚得了消息。父亲知道你们家规矩大,怕你受家法,所以一得了消息,便马上赶过来。谁知还是没能救得了你。”
李世民转头失神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一摊血迹,黯然道:“我倒没什么,只是可惜了乌骓,大牙刚冒锥,也就四、五岁……”
“你不用太自责,我想伯父一定是因为被调职,本就心中不快,来看你吧,偏偏你又不守规矩,这才大发雷霆,存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以致累及乌骓。说来说去,也是朝廷的不是占了大半,哪里能够全都归罪与你?”
李世民脑中浮现出李渊的身影,又想起李渊刚才对他说的话,再想想孙立人、长生,想想荣盛当铺,心中五味杂陈,可又不能对长孙无垢说些什么,只得叹了口气,起身缓缓走向地上躺着的乌骓。
长孙无垢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转身喊了翰墨出来,嘱咐了几句,翰墨小步跑了回去,不多时和长生一起拿了撅头和铁锹复又出来。
李世民走到乌骓身旁蹲下,呆呆看了半晌,才伸手轻轻合上乌骓的双眼,站起身来,冲着翰墨颔首示意 。
“好了,”长孙无垢上前拉拉他的衣袖,“这里交给翰墨,你该回屋去看看玄霸,和他说说话,一会儿到了庄子里,就没时间说了。”
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院子里没有人。李世民来到李玄霸的房门前——门没关严,里面传来压抑着的低低的哭泣声。
李世民推门走入,见李玄霸垂头丧气地坐在床上,柳婶则边收拾东西边不住的呜咽。
看见李世民进来,柳婶忙擦擦眼泪,直起身来,叫道:“二公子。”
李玄霸也腾地一声单腿蹦下床来,一把拉住李世民道:“二哥,你去求求父亲好不好,我不想去终南山和什么牛鼻子老道学艺,我就想和你待在这里,再说,蕙儿还在山里,我怎么放心得下?”
李世民黯然地望着他,只是不做声。
“四公子,”柳婶抽泣着说,“你别为难你二哥了,你也看见了,老爷今天是真的生气了,即使二公子去求情也是没有用的。”
李玄霸一听柳婶的话,立时耷拉了脑袋:“是,他打了二哥,还把乌骓也给杀了。”
“玄霸,”李世民拉了他的手,一起坐到床上,“这个紫阳真人在你刚出生时便寻上门来,说是与你有缘,非要收你做徒弟,要带你到终南山修炼,还说只有让你脱离红尘,才能保你一生无虞。父母舍不得你,没有同意。但他并不死心,每隔几年他就来一次,每次来都是同样的话。
“到你十岁,他第四次来府中时,态度已经是极为坚决,父亲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在他走后,父母每每想起他说的话,总是惴惴不安,生怕你有什么意外。今年想必是他又去府里对父母说了什么,二老才会下决心把你送上终南山。
“揣度二老的意思,一来是为了你能够学本事,二来也是为了保你平安。你一定要体察父母的拳拳爱子之心,跟着你的师父好好修习。这里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蕙儿。二哥答应你,过个一年半载,等你熟悉了钟南山的环境,二哥一定带着蕙儿去终南山看你。到时候,你带着我们好好逛逛钟南山,如何?”
“那感情好,”李玄霸脸上瞬间露出微笑,“你说的话是真的?不是骗我?”
“自然是真的!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好,我听二哥的。”李玄霸说着,探身看了看窗外,“刚才我听翰墨他们拿铁锹了,是不是埋乌骓去了?”
“是。”
“虽说乌骓跟我不怎么对付,可是毕竟还耐着性子驮过我两次,也算是和我有些交情,我想去送送它。”
“你去吧,我已经和它告过别了,就不去了,免得伤心。”
“好。”李玄霸说着话,喊了翰墨将他搀出去了。
见李玄霸出去,李世民望着柳婶道:“柳婶,玄霸走了,你也不必伤心。你忘了,你曾跟我们讲过的,你说在草原上,小狼一旦长大,母狼便会恶狠狠地把它咬出狼窝。你还说这不是不疼小狼,反而恰恰是为了小狼着想。现在的情形就是如此。
“你不是不知,在栖霞山庄,师父碍于我父亲的情面,无法拉下脸真正管教他。当然,这里天高皇帝远,当然出不了什么事。可是,一旦回到京城,照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早晚有一天会捅篓子。
“如今,钟南山上有一个能够管得住他的师父,对他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柳婶,我知道你心疼玄霸,可是你不必伤心难过,孩子大了,总是要离开娘的独立生活的。你说是也不是?”
柳婶点头道:“道理我都知道,可是这孩子心眼太实,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这点你不用担心。紫阳真人乃是有道行的方外之人,是有真本事的,绝不是什么沽名钓誉之辈。他既然费尽心思收了玄霸这个徒弟,又怎会委屈了他呢?”
柳婶想想,收了眼泪勉强笑道:“二公子,您看您,从不嫌弃我们这些下人,还说了这么多来宽慰我,让我说什么好呢?四公子有您这样一位哥哥,真是他的福气。”
李世民起身道:“柳婶快别这么说,你是虎子的母亲,虎子是我最好的兄弟,这许多年来,我从未拿你当下人看过。我问过了,这回虎子留在府中,没有随父亲出来。玄霸走后,您若是想虎子了,我便派人送您回大兴去和虎子团聚。”
“我还是不回大兴了,”柳婶欣然道,“虎子刚过周岁,我家那口子便去了,幸而有老爷夫人的庇佑,我和虎子才能衣食无忧。现在虎子在府中那自然是安逸得很,我不惦记他。倒是您,您来这里就带了翰墨那个毛头小子,若是我走了,您的饮食起居谁来照顾?还有蕙小姐,我又怎能放心的下?我想我还是留下的好。”
“行吧,那你就先留下,我这里的确也需要你,什么时候你想回大兴了再回去。嗯,”李世民想了想,“玄霸走后,我索性禀明师父,咱们两人就住在丫苑,这样,江蕙也就不用日日待在山中,只要她想回丫苑便随时可以回来了。”
柳婶点头称是。
李世民顿了顿又问道:“昨天晚上给蕙儿送饭了吗?”
“送了,”柳婶答道,“我看您没回来,担心蕙小姐晚上自已待在山里害怕,便和四公子他们交代了一下,上山去给蕙小姐送饭时,顺便就留在那里陪着蕙小姐。谁知道蕙小姐的山洞里有一只比牛还大的大老虎,可是吓死我了。我一晚上都没合眼。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下山。刚走到山口,便被国公府的卫士截住,带到了丫苑。进门才看见四公子和翰墨已经在院子里了。然后又等了一会儿,二公子您便来了。”
李世民点点头,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