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成都与江蕙二人谢恩已毕。
江蕙心中暗暗叹道:“本来想以此曲救下魏征性命,不料想竟然横生枝节,只让自已和宇文成都免于受责。眼见得午时降至,难道魏征这样一个刚正不阿、一心为民的清官当真就这样憋憋屈屈地死了吗?”
想到此,她咬咬牙,扬眉笑道:“陛下,民女今日冒死前来,其实是想求陛下赦免一个人。”
杨广哈哈大笑,轻撩衣摆,坐了下来,盯着江蕙沉声道:“朕没有看错,你的确不是凡人,最起码是比凡人多长了一颗豹子胆。如今,刚刚保住自已的性命便想着再捋虎须,江蕙,你当真不怕死么?”
江蕙再次跪倒,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脸上笑意更甚:“如若陛下生气,江蕙便一定会噤若寒蝉,不敢再吱声。可是,如今陛下看起来心情大好,江蕙便想试上一试,说不定能说服陛下,赦免魏征那个呆夫子。”
杨广点点头:“想必你已经准备了不少理由,要我饶了魏征,但这些理由不外乎是‘事出有因、爱民如子’之类的话,是也不是?其实不用你说朕也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救助百姓,确实情有可原。但你不知道的是,朕非要钦定这一个小小的郡守死刑,主要原因并不是他违反上令,开仓放粮。”
江蕙闻言一惊,茫然望向杨广。
杨广微笑道:“你可知他开仓之时,曾发布告明喻灾民,言说他是几次申请均未获批准,才私自开仓,说什么‘愿以他自已一身之死换万千百姓之生’。你想想,似这般沽名钓誉,为了自家声名而致朝廷体面于不顾的刁钻之徒,朕要他何用?朕心心念念都是除之而后快。”
“陛下如若杀了他,岂不是全了他的忠义之名,自已反倒落了不是?”
“天下人如何说朕,是天下人的事,朕不会为了区区声名,违背了自已的心意。”
杨广的话语中带着傲然,带着不可一世、君临天下的王者气概。江蕙不觉一时哑然:当年,杨广作为晋王时,为了取悦文帝、扳倒太子,做了多少花样文章?此时却是一副宁折不弯之态,大有魏晋狂士之风。而这哪一个又才是真实的杨广?
眼见太阳升得越来越高,江蕙心中开始不自觉地砰砰直跳,难道说,魏征当真救不下了?焦急间,江蕙脑中灵光忽现,她嫣然一笑,道:“陛下如此一说,民女也觉得这魏征着实该死,可是,民女昨晚答应了秦琼大哥,要全力救魏征一命。今日民女以一曲琴音让陛下赦免了宇文大哥和我。现在,民女还想试试,看能否以一曲舞蹈,让陛下的心情更佳,从而留下魏征的那颗项上人头。”
“哦?”杨广一听来了兴致,“朕在宫中不知看过多少歌舞,你今日若能让朕有别样惊喜,朕就当真赦了那魏征。”
“还请陛下让我到尚衣署挑选服饰。”
杨广点头,对身边的刘公公说:“你亲自带江蕙去,务必要挑最好的。另外,叫乐坊派几个顶级的乐师过来,我倒要看看,这能够换一条性命的舞蹈是个什么样子!”
刘公公侍奉杨广多年,见杨广如此吩咐,自然知道轻重,忙躬身答应,恭恭敬敬带着江蕙走了。
看着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假山后,杨广将脸转向宇文成都,语重心长地说:“成都啊!今日朕罚你罚得或许有些重了,但朕的确是想借此事给你一个教训。朝中对你宇文家的专权早有非议。前些日子,有十几名官员联名上书,要朕夺了你父的相位。朕力排众议,运用独断之权,予以驳回,就是看在你们父子忠君的份上。
“朕也曾几次告诫你父,约束宇文家族合族上下,莫要再落人话柄。你父如今倒也是谨言慎行,还将你那不省心的大哥送至白马寺中,名为替宇文氏先人祈福,实则要他远离是非。
“可是你呢?却为了一个玩笑似的许诺便跑去求裴寂,明目张胆地徇私枉法,让朕早朝时被那些御使好一顿鸹噪。你是朕的爱将,惩办了你,朕心中着实舍不得,可护了你,却又有了包庇纵容之嫌。你作为臣子,将君父至于两难之地,你情何以堪?”
宇文成都听了这话,双膝跪倒,哽咽道:“臣一心想要履行诺言,却不曾想竟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厚爱,臣死罪。”
“好了,”杨广起身走到宇文成都面前,弯下腰去,伸手相搀,“谁还没有年少轻狂之时,今后切莫意气用事,凡事先考虑自已的身份,一定要以国法为重。”
宇文成都心中感激,眼中噙着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此时,听得一阵清脆的铃声袅袅传来,二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
只见江蕙已经换上了一身火红的突厥式样的衣装。颈上、腰间、手腕上,足踝处皆系了精致的缀满铃铛的彩带。她头戴花冠,花冠下那乌黑的秀发被编成了无数条小辫,垂在肩头。白皙的脸上略施粉黛,犹如花朵般娇嫩可爱,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灿若星辰的眼眸忽闪着明亮的光芒。
莫说杨广,就连宇文成都这个同江蕙熟识的人,都是一惊。此时的江蕙与平时判若两人,就如同一个降临人间的精灵。
江蕙翩翩上前,向着杨广行了一个屈膝礼,柔声道:“陛下,江蕙已经换好衣装,恳请陛下下旨。”
“好好,”杨广忙不迭地点头,“那边乐师都已到了,你来安排即可。”
江蕙垂首领旨,娉婷袅娜地走到几个乐师身旁,俯身悄声嘱咐了几句,几名乐师俱都点头答应。
羯鼓声声,羌笛袅袅,胡笳悠悠,伴随着众人耳熟能详的“玉门谣”,江蕙翩然上场,几个纵跃,几个回旋,虽然好看,却也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众人心中都暗自发笑,想江蕙毕竟出身乡野,这般舞蹈也想震惊四座,恐怕只能贻笑大方。
正想间,只见江蕙双手举过头顶,清脆的击掌,接着笛声、笳声弱了下去,只有羯鼓的鼓点随着江蕙的节拍愈来愈激昂,愈来愈响亮。江蕙也随着鼓点,飞快地旋转,就像一团红色的火焰,在场中跃动飞舞,江蕙身上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与羯鼓的咚咚声掺杂在一起,所有人的心跳都仿佛依从了这一节奏,随着雄健地跳动起来。
江蕙旋转得越来越快,人们只可以看到一团红色。随着江蕙一声大喊,羯鼓猛地停住,江蕙也停住了身形,半蹲在地上,上身倾斜,脸儿半仰,左臂在上,右臂在下,缠绕于身后,宛若一只红色的凤凰栖息在了梧桐枝头。
一切复归平静,可每个人的眼前仿佛仍有红云在飞舞,每个人的耳边仿佛都有铃声鼓声在萦绕。
杨广起身凝望着江蕙,缓缓道:“人常说,飞燕可作掌上舞,朕常叹无缘得见,今日,朕也算是得偿所愿。朕说话算话,宇文成都,你可亲去法场传旨,特赦魏征,改为流刑。”
江蕙闻言心中一宽,这舞蹈两年前曾为李世民跳过,当年并没有什么服饰,也没有伴奏,为了今后能华丽丽地跳给李世民看,她时时练习。这两年间,她轻功大进,舞艺也自然今非昔比,可万万没想到,这舞竟在此时此地为救魏征而跳,而且是为了取悦大隋的皇帝,她不禁心中一阵叹息。
宇文成都躬身领旨,正要转身出宫,猛地看见杨广眼神迷离,满腹心事地走向江蕙。宇文成都一惊,不禁暗暗叫苦。
只见杨广走至江蕙身旁,俯身搀起江蕙,温言道:“蕙儿真是兰心慧质,今日乃是天将你赐于朕也!”
宇文成都听了这话,心中砰砰直跳,暗骂江蕙陷入虎穴尚不自知。可是,令宇文成都诧异的是,杨广扶起江蕙后,脸色忽然大变,满面遗憾,迟疑道:“江蕙,你……”江蕙却是浑然不觉,只满脸喜色道:“谢陛下大恩,江蕙想和宇文大哥一起去宣旨,望陛下恩准。”
宇文成都忙停了脚步,看向杨广。
杨广迟疑片刻,似乎有些不舍,可最终还是放了江蕙的胳膊,摇头叹息,“好吧,你去吧!”
江蕙跪下谢恩,也不换衣服,笑嘻嘻拉了宇文成都就走。宇文成都一头雾水,他知道杨广已经对江蕙动了心思,但他不知为何忽然间杨广又改了主意,竟然肯放江蕙出宫。可此时,又哪里可以问得,只得随了江蕙快步出了御花园。
江蕙拉了宇文成都,二人一路急匆匆出了宫城,仍奔含光门而来。
含光门外,那个宇文家的仆人依照宇文成都的吩咐,一直牵着二人的马候在门外。二人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看看日头已快到正中,二人对望一眼,也不多言,打马直奔西市。
离刑场约莫一箭地,就见监斩官手中已经握了令箭,正要掷下。
宇文成都情急大喊:“有圣旨,暂缓行刑。”刑场上众人都齐齐地向这边看,围观的百姓更是赶快闪出一条道来。
见是宇文成都,监斩官忙笑嘻嘻立起身来,抱拳施礼。
宇文成都驰马来到近前,见监斩的只是一个大理寺的小官,便不下马,只勒住缰绳,略一点头道:“陛下有旨,叫今日先赦了此人。你等可将其暂时羁押天牢,不久便另有旨意处置。”
那官员诺诺连声,两个刽子手闻听,也松开了摁着魏征的手,站到了一边。魏征自那个木头墩子上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环视众人。
江蕙下了马,走到魏征近前,看他一副受惊懵懂的样子,不禁心中暗暗发笑。她搀起魏征,悄声说:“李公子让大人先耐着性子在牢中养几天,他会想办法救大人出狱。”
魏征看看江蕙,似乎明白了几分。可令江蕙吃惊的是,片刻之后,他竟然掩面大哭,高声叫道:“国事糜烂至此,若能以我之血,唤起天子百官爱民惜民之心,我虽死无憾,可惜,可惜,今我志未酬,我志未酬也!”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江蕙听了这话,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偷眼望向众人,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江蕙恨得牙根痒痒,伸手轻轻一拂,点了魏征哑穴,魏征终于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
宇文成都忙示意兵士将魏征押了下去,又了下马拉过监斩官,将一张银票偷偷塞入监斩官衣袖之中,监斩官心领神会,悄声谄笑道:“卑职明白,将军敬请放心。”说罢招呼兵士押着魏征回大理寺复命去了。
围观的百姓渐渐散去,只剩了宇文成都与江蕙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