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想着找人倾诉,可不知为何,待宇文成都勒马抬头时,面前的府邸高挂匾额,上面竟然是“唐国公府”四个大字。他摇头微笑,索性下马来至府门前叩响门环。
许久都不见有人开门,宇文成都伸手轻轻一推,门没有上闩,随着门环响动,门应声而开。
宇文成都迈步进来,绕过影壁——偌大的院子中竟也空无一人。他心中疑惑,竖起耳朵听听,只听见左跨院中隐隐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宇文成都警觉地握紧了腰间宝剑的剑柄,循着声音,快步向左跨院走去。
沿着一条卵石甬道,走不多远,便到了一个月亮门前。门里是一个小院,院中站了男男女女许多的奴仆,全都不住地跺脚叹气。有的说:“二公子怎么了,从没见过二公子发这么大脾气。”有的说:“老爷夫人和大公子都不在,这还能有谁敢进去劝劝。”还有的推搡柳婶:“柳婶,你的话他们两个或许还听听,你去……”
再听屋里,是桌椅倾倒的声音,还有叫骂的声音。
一个女声叫:“早知道你要欺负我,我就不会答应姨母待在长安,我就和姨母一起去太原了,谁稀罕和你留在这里担惊受怕,你就是个没良心的,活该你一个人待着……”一个男声也骂:“这些年太惯着你,一点轻重也没有,就该收拾收拾你,让你知道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让你再不敢瞎胡闹……”
这两个声音宇文成都太熟悉了,他听着听着,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院里众人的注意力刚才都集中在屋子里,谁都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此时听到笑声,俱都回头看来,见是宇文成都,人人都吃了一惊,忙规规矩矩地给宇文成都行礼。
行礼后,几个门子、厨娘都躬着身子退了出去。翰墨高声冲着屋中叫道:“二公子,蕙小姐,宇文公子到了。”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接着是叮铃咣啷地收拾声。
宇文成都憋着笑向前几步,大声道:“世民,你在屋中吗?”
“在,在。”屋中有人答应。不多时门开了,李世民走了出来,头发显然整理过了,但衣服袖子几乎被撕了下来,无可奈何地张着口子。
李世民不好意思地遮掩着脖子上的几条抓痕,又反手掩了门,才向宇文成都拱手道:“不知宇文兄来访,有失远迎……”
“好了好了,别客套了,怎的,和江蕙干仗了?”宇文成都问。
李世民长叹了一声,骂道:“就像一只未驯服的小狼,只说了她几句,就呲牙亮爪子。”
“你才是狼呢,人家笑嘻嘻地和你解释,你二话不说就撕衣服,宇文大哥你看看,你看看。”江蕙咣铛一声把门踢开,走了出来。
这一下,屋外的人全都憋不住笑了,只见江蕙身上漂亮的衣服全都被撕成一条一条,发饰斜挂在头发上,小辫子全被揪散了,乱糟糟像是鸟窝。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江蕙转身回了屋,接着就是关门插门闩的声音。
李世民抬头骂翰墨茗香几个:“没事干么?待在这里干什么?这里好玩吗?”
翰墨茗香几人忙一溜烟地跑了。
李世民一屁股坐在屋檐下,低头道:“这个家伙,一点也不叫人省心。她还给你添麻烦了吧!实在是对不起啊!”
宇文成都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晃着脑袋,得意洋洋地笑道:“午时刚救魏征时,我还问江蕙,‘李世民就那么相信你呀?’她说,‘当然,我们俩是楚之郢人与匠人的关系,彼此的信任足以运斤成风’。现在我知道了那郢人和匠人表演完‘运斤成风’之后的故事了。”
“什么?”李世民不知所以,懵懂地抬头问道。
“那郢人抡起巴掌打了匠人一个耳光,大骂道,‘你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你放屁!”宇文成都的话还未说完,窗户咣当一声被打开,江蕙拎着宝剑从窗户中跃出,冲着宇文成都便刺。
宇文成都伸二指将宝剑夹住,继续说:“那尾生抱柱死时,心中也在骂,‘你失信,老子就死给你看,老子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放了宝剑,哈哈笑着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江蕙望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又用力别了李世民一眼。转身要进屋,发现屋门根本拉不开,跺了跺脚,又从窗子跳进去了。
李世民无奈地注视着她,又看看自已的狼狈模样,不由得回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想不通,自已怎么会办出这样有失体统的事,还……还恰好让宇文成都看了笑话,这……
翰墨探头探脑地走进院子,小心翼翼地喊他:“二公子,二公子……”
“干什么?”
“秦大人请您过去一下,说有事找您。”
“好,知道了。”李世民应了一声,摇着头,没精打采地走出了院子。
厨房里,厨娘追问柳婶:“到底怎么了,二公子早晨回来时,听到蕙小姐出去了,也没说什么呀!难道就因为蕙小姐中午回来换了一身漂亮的外族衣服,就不依了吗?那身衣服是不是很贵?是不是花了二公子好多银子呀?”
“什么呀?肯定不是因为衣服,蕙小姐刚回来时,二公子还夸她漂亮呢!他们两人刚才吃饭的时候,都还有说有笑,可后来蕙小姐不知跟二公子说什么了,二公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还叫蕙小姐把衣服脱下来,蕙小姐不脱,二公子就去拽,后来,两人就打起来了。”
“那这二位晚上怎么吃饭?咱们用不用去问问?”
“问什么问?快别自找不痛快,备点清淡的菜肴,到时候往他们各自房里端点就好了,想来他们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
……
日影渐渐偏西,江蕙在屋中把身上已成了碎布条条的衣服脱下,丢在一旁,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她在脑中仔细回想着一天来发生的事情:虽说情况紧急,如果不冒险入宫,恐怕魏征就会身首异处。可是,自已的做法的确太过莽撞,如果有丝毫行迟踏错,就会将自已。将宇文成都,甚至将李世民一起带入危局。尤其是靠着搔首弄姿去赢得杨广的好感,更不是一个姑娘家家应该做出的举动。
正在反省间,听得门外传来柳婶的声音:“蕙小姐,你开开门,婶子给你拿了点茶点,你略进些。”
江蕙起身打开门,柳婶皱着眉头进来,道:“午间你俩光顾着吵架了,什么都没吃,你先将就着吃点,我帮你收拾一下房间。你看看,这都成什么了!”
江蕙接了盘子,扶起一个凳子,坐在了墙角。
柳婶边收拾一片狼藉的屋子边絮叨:“好好地说着话,怎么就吵起来了?两三年了,你们俩虽说常闹别扭,可从没像今天这样脸红脖子粗的,还动手,没得叫下人看笑话。”
江蕙也不做声,只低头慢慢地往嘴里塞东西。
柳婶看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早上二公子回来,听说你出去了,问翰墨你去了哪里,翰墨说不知道,二公子便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急得什么似的。想出去找你吧?刚要出门,便发现府邸四周忽然间多了许多鬼鬼祟祟的人,他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不敢贸然行事,只能憋在房里铁青着脸兜圈子,吓得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午间你安然回来,他的眉眼才算是舒展开来,你却几句话不和,就和二公子闹将起来。你说二公子多么儒雅,多么稳重的一个人,只在你面前才会如此失态,你呀,真是二公子前世的冤家。”
“怎么会有鬼鬼祟祟的人呢?”
“不知道,你那会儿回来的时候没见到么?门前那卖糖葫芦的,还有街角的那些乞丐,以前哪里见到过?”
正说着,翰墨从门外跑进来道:“姑娘,二公子要和秦琼一起去天牢探望魏征,要我备马……”
“那怎么行?”江蕙急忙站起来,“不是说外边有人盯着咱们吗?怎么还敢去天牢?你没劝劝吗?”
“劝了,二公子说,探监这种事情不怕被人知道。”
江蕙跺跺脚,放下盘子就要出门,柳婶忙拦住她:“你看看你的样子,怎么见得人?翰墨,快去打水。”
翰墨答应着出去,不多时打了水来,放下道:“那我就先不去备马了,姑娘快点,赶快去劝劝二公子。”
江蕙点头应了,就着脸盆胡乱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也来不及梳头,只随意将秀发扎在脑后,便急冲冲往秦琼住的客房走去。
进了门一看,茗香已经给秦琼换好了衣服。江蕙瞥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李世民,李世民也换下了刚才‘鏖战’时被自已撕破的衣服,收拾得利利索索。
江蕙咬咬牙,冲着秦琼强笑道:“秦大哥的伤好得可真快,昨天还起不了床,今天便可以走着出门了!这是要去哪里呀?”
“是是,我今天感觉好了很多,多亏了你的伤药,我们,我们要去……”听着江蕙怪里怪气的话,秦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茫然地望向李世民——李世民坐在那里,皱眉不语。秦琼只好又说道:“我们想要去天牢一趟,看看魏征魏大人。”
见秦琼尴尬的样子,江蕙也觉得自已有些过分,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尽量缓和语气道:“自从昨天我们在大理寺救了秦大哥你以后,就有好多人注意上了国公府,本来我们就是人家监视的对象,这下子,府外的暗探更是多了许多。您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和宇文大哥已经从刑场上将魏征大人救回,他的性命已经无碍。而且,天牢那边宇文大哥也已经打了招呼,会有人关照。我看,您二位是不是就不要再多此一举,去探什么监,如果再惹出是非,那就真的不好收拾了。”
“怎么是多此一举?又哪里会惹下是非?反正人是我们救的,我们和魏大人之间已经脱不了干系,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光明磊落地去探监,又有哪里不妥?”
“没有不妥,我的李二公子,”江蕙转头看向说话的李世民,“您老人家稍安勿躁,听我说说缘由。”
接着,江蕙将法场上魏征的表现详细说了一遍,然后道:“本来探监也的确无妨,可是就那个缺心眼的老夫子,鬼知道会对你们说出什么。狱里他自已胡说,是他自已狂悖,你们要去了,让有心人再一添油加醋,就成了你们合伙辱及朝廷了。本来人家就等着挑刺儿呢?怎么,还自已凑上去找死么?”
李世民闻言,知道江蕙说得有理,只得低头不语。
秦琼见此情形忙道:“对不住二位,是秦琼不知就里,有些唐突了,蕙小姐说得对,我们还是不去探监为妙。”
江蕙见二人已经没了出门的意思,对秦琼拱拱手,又狠狠别了李世民一眼,掉头出门来。
翰墨正站在门外悄悄地听,见她出来,暗暗冲她挑挑大拇指,挤眉弄眼点头笑。江蕙也不理他,白了他一眼,径直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