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上已经很乏,但习惯使然,第二天一早江蕙便早早醒来,起身时,用左手托了一下床,疼得她一哆嗦。轻轻用牙帮着右手将绷带解开,看着手腕上的伤口,自已也是一怔,心中暗暗咒骂自已:“江蕙呀江蕙,你倒真下的去手,这好歹也是你自已的身子吧,看看,拉一刀子就行了,还拉这么多刀,拉口子就拉了吧,还拉得这么深。”
她从背囊中找出创伤药,小心翼翼地给自已上药,边上边龇牙咧嘴,一点也看不出头一天的义无反顾。
上完药,江蕙整理了一下衣服,梳好了头发。收拾完后,起身看看公主,人家仍在酣睡之中。江蕙自语道:“富贵人就是天生的富贵命,我呢?天生的劳碌命!”说罢,起身出帐,喊虎子备了马,问了敌营的方向,上马出营,直奔敌营而去。
走了只五六里地,便远远看到了突厥的军营——白色的毡包一个连着一个,毡包间随处都有人影闪动,携带的兵器反射着朝阳,一晃一晃地发着刺眼的寒光。与隋军的死气沉沉不同,这里的清晨是那样的喧闹,即使离得还很远,那人喊马嘶之声也是清晰可辨。
江蕙勒住缰绳,细细看去,这些毡包排列得并无章法,只是简单随意地聚在一处,整个大营四周不设栅栏,不设瞭望的高台,随时都有小股的马队在四面巡视。看这些士兵的服色,有的蓝,有的青,就连头上的兽皮帽子也各式各样,不尽相同。更为奇怪的是,整个大营上空飘扬的旗帜也五颜六色,甚至有长有方,镶边的,缀带的,式样也各不相同。
很显然,突厥人这时已经发现了江蕙,但并没有放箭,而是互相打着口哨。很快的,一小股几十人的马队便都冲着江蕙所在的方向疾驰过来,还有人在用流利的汉语叫着:“别跑,要跑我们就放箭了,你别怕,我们抓住也不会杀你,我们稀罕活的。”
江蕙低低笑了一声,拨转马头便往回走。追风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可是和追赶的马队基本上拉不开什么距离,江蕙心中暗暗吃惊,急急打马往回赶。
这时,迎面来了一队人马,约莫有上百骑,跑在头里的一人墨发银冠,玄衣铁甲,正是李世民。那些突厥士兵见江蕙有了接应,齐齐勒马,高声笑着骂着,全都拨转马头走了,那姿态不像是两军对垒,更像是牧场围猎。
江蕙拍马迎上去,远远的就笑成了一朵花:“大伙儿这么早就出来遛马,真够辛苦的,不过,幸亏你们来,吓跑了我身后的这群苍蝇,谢谢大家了。”
众人都不理她,一齐看向李世民,李世民铁青着脸,对为首的一个将领道:“你们先回去,这里已经离大营不远了,敌军不会过来。”
那人听后,略微迟疑了一下,拱手道:“二公子多加小心。”说罢,带着众人回营去了。
见众人走远,李世民瞥了一眼江蕙,一言不发地催马往回走。江蕙也忙催动追风跟在后面,讨好地说:“军营里太憋屈了,我出来转转,顺便看看突厥的军队是什么样子,怎么?你不高兴了?”
“你以为这是在玩吗?这是在打仗,是两军对垒,你一个女孩子,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师父交代?”
“没有,二哥,”见李世民真的生了气,江蕙忙正色道,“我虽说在突厥待了一年多,但基本上都是在和普通的百姓打交道,很少见突厥的军队。今天我到这里,是想了解一下突厥军队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如今看来,我们再这样耗下去根本不是个办法。”
“哦,为什么这样说呢?”
江蕙回答道:“虽然看上去,突厥的军容不如我军齐整,纪律不如我军严明,军需不如我军充足,甚至连大营的布置都仿佛是率性而为,不讲究一点章法。但我却能感觉到他们骨子里的强悍,能够感受到他们永不言弃的信心和高昂的士气,这一点是两军作战最重要的,却也是我军现在并不具备的,甚至可以说是最为缺乏的。”
“不错,”李世民缓缓地说,“不仅是营房的布置,就连打仗他们也是随心所欲,不讲什么阵法,不管什么兵法,可偏偏却总能奏效。”
“在突厥时,我问过师父,为何不见突厥的军队和士兵?师父回答我说,突厥这个民族,全民皆兵,下马是牧民,上马拿起武器就是战士。别看平时基本看不到军队和军营,但只要可汗一声令下,马上就能组建起一支庞大的军队。”
“嗯,的确如此,”李世民蹙眉道,“看的出来,你师父所言非虚。”
江蕙笑道:“哦,你从哪里看出?”
“看那突厥兵士的服装,就知道他们没有专职的军人;再看他们的旗帜,就知道他们没有统一的编制。”
江蕙竖起大指:“李家二公子,果真见识非凡。但我心中有一疑惑,不知二公子可否解惑呀?”
李世民笑道:“什么疑惑?说来听听”
“你说突厥如此强悍,为何不挥师南下,入侵中原呢?”
李世民道:“突厥人虽然强悍,可是部落众多,多年来,这些部落各自为政,互相争斗,自顾不暇。若非如此,恐怕中原的锦绣河山早就在他们的铁蹄之下了。不过,”李世民顿了顿,又道:“可惜的是,现在出了一个始毕可汗,他竟然说服了各部,让各部听他的号令,这就像是五根手指力量有限,一旦攥成了铁拳,就成了中原的大患。”
江蕙闻言摇头叹息:“这大患形成的也太不是时候,看如今的情形,中原大乱恐怕就在眼前。就像你同李靖叔叔说的,如果李家与众豪杰逐鹿中原,那么势必没有精力再与突厥对抗,到时候中原门户大开,突厥定会趁虚而入。”
“不错,如果我李家不守国门,让他们长驱直入,荼毒我们的锦绣河山,那我们就是民族的败类。到那时,非但不会有万众归心的局面,恐怕会落得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经走到了营门前。
李世民指一指大营左侧的一个小土坡,“天色还早,倒也不忙着回营,咱们到那边坐一会儿吧!”江蕙点头答应。二人策马到土坡前,各自下马,丢开马缰,任马儿去自行吃草。
二人并肩坐于土坡之上,看着追风与飒露紫耳鬓厮磨,而后又一前一后跑远。
江蕙摇摇头,“你那倔驴子平时昂着头那般高傲,仿佛所有的人都不在它的眼中,可现在你看看它对追风的态度,完全不是它一贯的作风。”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马’同此心,心同此理。”说罢,李世民转头看向江蕙,江蕙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看向远方。
李世民见江蕙不理他,改换话题道:“蕙儿,你知道这一次公主是怎么逃出来的吗?”
“我也感到奇怪,”江蕙回过头来,“这半年来,皇上将公主看得很紧,别说逃出来,就是往宫外递个信也是奢望,在长安时,我曾问过宇文大哥,宇文大哥说他这半年来就没见到过公主。到底她是如何跑出来的,你昨晚与宇文大哥住在一处,定是问了个清楚,快说给我听听。”
“其实,她能跑出来也是托了你的福。”
“什么?”江蕙一头雾水。
李世民笑道:“咱们被赶出长安后,皇上和皇后又吵了几架,后来皇上就生了气,索性带了些御林军出了长安城。原来大家以为他只是出城散散心,虽知他竟然一路沿大运河南下,说是要巡视江南。皇后娘娘气得日夜啼哭,宫中人心惶惶,对公主的看守也就松了些,竟然让公主借给皇后娘娘请安为名,甩掉了所有的跟班,独自一人逃了出来。你想想,公主能够逃出,是因为皇上出宫,宫中人心不稳。可皇上为何出宫,是因为和娘娘吵架。而他们为何吵架,自然是由于你的那次进宫。所以,整件事虽然看起来好像与你无关,但实际上,你才是源头。”
“胡说八道,”江蕙的脸有些泛红,“这一定全都是宇文大哥的杜撰。你想想,宇文大哥是奉命出来找公主的,公主出宫,皇上又不知道,他宇文成都奉的谁的命?莫非皇上出巡的时候,他没有随侍左右,还留在长安不成?”
“他当然跟着皇上,是皇后娘娘找不到公主,以为公主出宫是去找皇上,便派人去皇上那里问,皇上一听公主丢了,自然很是着急,这才派宇文成都出来找的。”
“我还是不信,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就遇上了一群盗匪,那群盗匪看上了他们的马匹,便想强夺过去,宇文成都他们哪里肯依,于是就打了起来。
江蕙撇撇嘴:“他们都是堂堂的御林军,难道连一帮乌合之众也打不过?”
“本来看他们不好对付,人家就已经要退走了,可咱们的这位宝贝公主亮出身份,扬言说要调来大军,灭了人家的九族。匪徒听了,生怕放走了他们,留下后患,今后被他们带来官兵围剿,故而孤注一掷,要斩尽杀绝。所谓双拳难敌四手,成都他们只有十来个人,但是人家有几百号,几百号人追了他们两天,十几个侍卫有的死了,有的被冲散了,最后只剩他一个人带着公主逃了出来,可又误入了沙漠迷了路,死活都走不出去。”
江蕙摇头叹道:“这位公主,遇事太过任性,上一回就把宇文大哥折腾的够呛,这一次更是差点要了宇文大哥的命。”
听江蕙提到此处,李世民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还说公主任性,这回你救宇文成都的方式难道就不任性?”
“好了,好了,事情都过去多久了,你还提他干什么?”江蕙捂住了耳朵。
“我不是说你不该救,而是说你不该点了我的穴道,自已将救人的事一力承担。”
江蕙不以为然:“咱们两人总要留一个体力充沛的,才能把所有的人带出沙漠,再带回到军营之中。”
“算了,事情已经发生,我就不再提了,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
李世民见江蕙答应地痛快,脸上的表情也极为真诚,无奈地笑了。可是,笑容只维持了片刻,便又低头沉思起来。
“你想什么呢?我都已经说过了,以后不会了,你还不相信我么?”
“不是,我是在想突厥人如此强悍,今后实在是我们的劲敌。”
“是啊,”江蕙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二哥以为今后我们该如何对付突厥呢?”
“避其锋芒,以蛮制蛮。从长远来看,最好的办法,是分裂其内部,利用突厥各部之间的矛盾,采取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办法,让突厥内部互相残杀,待到其内耗将尽,我们再出兵,方能一举攻克。”
“这是鬼谷子《中经》中的‘解仇斗郄’的计策吧!你倒是活学活用,不过,我也觉得这倒是对付突厥最好的方法。”
“其实,这并不是我的见解。”李世民看着江蕙,目光炯炯:“这是师父的想法。”
“长孙晟?”
李世民点头道:“师父是我大隋的柱石,先帝在位时,他就曾几次打败突厥,让突厥对我不敢有觊觎之心。即使到了今日,突厥人一谈起‘一箭双雕’的神箭将军也是陡然变色。不仅如此,师父还几次出访突厥,与突厥好多权贵都有很好的关系,凭借着这些关系,他周旋于各部之间,加上强大的军事震慑作依仗,在师父负责突厥事务的几年间,突厥从未涉足中原。就是在辞官后,他也一直在努力维系与突厥的关系,西突厥的可汗是他的挚友,就是这东突厥,一直对师父虚与委蛇,蠢蠢欲动,师父也没办法。”
“好了,”江蕙见李世民提及长孙晟便滔滔不绝,蹙起眉头,不耐烦地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你说的这些是‘长远之计’,如今呢?如何解目前的危局?”
李世民沉思半晌道:“目前只有求和了。”
“求和?二哥,李靖叔叔在林中所说的意思是要与突厥平等的‘交好’,可并不是两军对垒时的‘求和’。说到‘求和’,这可是‘丧权辱国’的事,姨夫会答应吗?”
“为自保,韩信甘受胯下之辱;为复国,勾践事吴尝粪问疾。古之成大事者,岂可在意一时的荣辱?”
“好,”江蕙闻言挺身站起,“在草原这一年多来,我结识了不少突厥人,说不定有的就在这军营之中。这求和的事不妨就交由我来办。”
“那怎么可以,你只是一个女孩子,如何能办这些危险的事情?我回营后便向父亲请命,去见始毕可汗,答应他的请求,请他退兵。”
江蕙蹲下身子,直直地看着李世民,“二哥万万不可对求和一事表现的太过热衷,更不可亲力亲为,‘求和’虽说在目前是唯一可行的办法,可毕竟也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现在的情势下,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意图,可是事易时移,一定会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为了今后打算,你一定不能让身上有‘通敌’的污点。”
“那你不怕?”
“我不过是一介女流,胸无大志,一旦有人质疑,大不了远离是非,做一个闺门秀女好了。”
“你以为你如果有事,以我们的关系,我能脱了嫌疑?”
“那就看我们的戏演的如何?”
“你觉得我会为保自已,把你推向风口浪尖吗?”
江蕙咯咯地笑了,“二哥,有冲锋陷阵的,就得有老营看家的,保全了营盘,冲锋的那个即使铩羽而归,也有个舔舐伤口的地方。如果大家为了同生共死的义气,一同上去拼命,只能一同完蛋。你觉得以身涉险难,我觉得韬光养晦反而更为不易呢!”
李世民不语,怔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反正你放心,不管如何,一切有我,你一定要相信我能应付所有的事,切不可再随意对人说你刚才所说的话,切记切记。”
不知怎的,江蕙闻言,眼中忽然充盈了泪水,鼻子也酸酸的,她怕李世民看到,忙站起身来,望向东方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