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夫人支走了李世民和长孙无垢,一众丫头婆子知道主子们有话要说,都悄悄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老夫人环视一圈,屋中只剩了长孙炽、长孙绮、长孙敞和高夫人四人。
老夫人命四人搬了凳子,围着自已坐下,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今天你们会有人为晟儿求情,可是你们没有一个人开口,看来,你们都觉得他该着被禁足,我罚得对,是不是?”
四人都低了头,不敢说话。
见几个儿女都不开口,老夫人眯缝了眼睛,仿佛自言自语:“当日我得知有女子自京城前来投他,想着哪个大户人家没有三妻四妾?纵是那女子自已寻上门来,不知廉耻,但只要在没人的地方圈起来养着,莫让人知道了也就是了。因为一点点小事,伤了母子的和气,不值当。于是便睁一眼闭一眼,由着他去了。直到宇文化及的大小子来庄子里做客,我才知道,那女子竟然是那种不堪的出身。我虽生气,但仍狠不下心来责怪于他,想着让依云撵了那女子走便是了。可万万不曾想,倒遇上了个刚烈女、强颈公。”
说着,老夫人睁了眼,望向长孙敞,“敞儿,你生性爱玩闹,又一直住在京城,京城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你比哥哥姐姐都熟。你倒说说,这个江雪你在京城可曾见过?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能让你三哥如此痴心?”
见长孙敞有些迟疑,老夫人又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依云虽是你的三嫂,但也是你的表妹。我们鲜卑一族,天性豪爽,虽在中原日久,却也不必顾忌汉家那一套繁文缛节,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便是。”
“母亲,”长孙敞想了想,道,
“这个江雪,乃是沉香楼名妓,不仅容颜娇媚,而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是一手琵琶绝技,简直堪称国手。
“在江雪名头正盛,红遍京城时,忽然闭门谢客,销声匿迹了将近一年。她的倾慕者日日向老鸨打听她的情况,老鸨只说她苛疾难愈,需要休养一段时间。等她再度露面时,身边多了一个婴孩,人们方知她所谓的苛疾不过是怀孕产子。
“复出后,江雪不再接客,只在大厅演奏琵琶,而且演奏时总戴着面纱。初时人们以为她戴面纱不过是故弄玄虚,后来知情者传出来说她是为了抗拒老鸨逼她接客,不惜自毁容颜。
“于是,人们便开始猜测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是谁能让一个柔弱女子为他豁出性命。这话题当时轰动一时,成了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茶余饭后的谈资。
“渐渐地,江雪的琵琶技艺愈发精妙,十年间,竟以一已之力使那沉香楼成了文人雅客的留连之地。再后来,就听说她赎身从良了,但到底去了哪里大多数人其实并不知道,也不清楚宇文成龙是如何知道的。”
长孙绮认真听完,诧异地问:“江雪竟然在京中如此有名吗?她的这些事既然轰动京城,那我为何一点都不知道?我从没听韦一鸣讲过。”
“你们妇道人家,在深闺自然不知这些。更何况以你的个性,姐夫为了少给自已惹来麻烦,也万万不敢给你讲这些烟花柳巷的风流韵事。”
长孙绮面色一红,狠狠别了长孙敞一眼,再不多说。
“想不到,这江雪竟然是这么个刚烈的性子,怪不得她能狠心自戕而死。”老夫人拂了拂额头,对长孙炽道,“不管怎样,如今她也死了,可她那个女儿叫什么江蕙的还在。我琢磨,你回京时是不是能带这个江蕙和你一起走,把她放在你的府中养上几年,然后再找个好点的人家嫁了。”
“万万不可,”未待长孙炽说话,一旁许久未言的高夫人说道,“媳妇看得出来,老爷和江雪绝不是逢场作戏,是动了真感情的。如今江雪一死,老爷更觉有了亏欠。昨晚,老爷得知江雪死讯,举止几乎癫狂,若是现在把那江蕙送走,我不敢想,老爷他知道了会是怎样的情形?”
“你想多了,”老夫人摇摇头,“要是他对江雪有如此深的感情,还会让江雪等十年?岂不是早早就接回山庄来了?”
“我感觉三嫂说得是对的,三哥绝对是非常非常喜欢江雪的,”长孙敞说着,眼神竟有些迷离,“像江雪那样的女子,会有哪个男人不爱慕、不钦佩、不……”
“不什么?”老夫人斜眼看着长孙敞,“听起来,你也是这个什么江雪的钦慕者了?”
“那倒不是,人家也看不上我。”长孙敞低低地说,不敢看老夫人的眼睛,“母亲问询,我也就是据实说说。”
“据实?据什么实?她一个人尽可夫的烟花女子,恐怕她自已也不知道那孩子是谁的,你能说出什么‘实’来?”老夫人伸手去戳长孙敞的额头,“你也不细想想,栖霞山庄就在这里,整整十年她都在那腌臜之地安之若素?偏偏十年后找上门来?难道不蹊跷?你还处处都向着那个女人?还什么‘据实’?”
长孙敞低头不服气地嘟囔道:“送江雪来栖霞山庄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叫做李靖。我问过李靖,李靖说三哥一直托他照顾江雪母女,江雪呢,也知道三哥的身份,她原本不想给三哥添麻烦,是要自已养孩子的。可是女儿一日一日地长大,渐通人事。江雪深知自已身处的环境对女儿的成长极为不利,这才存了离开的念头。偏那老鸨见江蕙是个美人坯子,设计要暗中做手脚,江雪无奈,这才来不及通知三哥,自已找了李靖帮忙,仓促离开。”
“你是说,那江雪是彻彻底底的烈女贞妇,从头到尾都是母亲……是母亲我的不是了。”老夫人越听越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几人全都着了慌,抚胸的抚胸,捶背的捶背。
好不容易,老夫人才平复下来,但仍旧喘个不停。
长孙敞单膝跪在老夫人身边,赔礼道:“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说话不注意,言语失当,但儿子确实是没有埋怨母亲的意思。”
“要么这样,”高夫人思忖道,“昨天夜里,世民让高旺来问我,说是可不可以让玄霸和柳婶搬到山里照顾江蕙,说是老爷的意思。我想着总得有人过去,既然是老爷的意思,也就同意了。现在我们不妨先放一放这件事,就先这么着,就让玄霸和柳婶在山里照应着那个小姑娘,过上几天,等老爷情绪平复些,咱们和老爷商量后再做计较。”
“就让炽儿带那女娃走,我就不信了,晟儿还能当真因为这个怪怨我这个母亲不成?”老夫人话虽坚决,但语气却透出几分迟疑。
长孙绮与高夫人、长孙炽三人对望一眼,长孙绮陪笑道:“三哥是个孝子,无论母亲如何处置,相信他也只有点头的份,可是他的心里呢?那是肯定不得劲。母亲想想,一个小丫头而已,在山里养上几年,外庄找个老实后生嫁了了事,顶多就是耗费咱们几箱子嫁妆。母亲没必要因为这个和三哥怄气,也没必要让三哥整天惦记着这点子事,把精力耗在这上头不是?”
“对,对……”听长孙绮说得得体熨帖,长孙炽、长孙敞和高夫人忙一迭声地附和。
长孙炽也道:“母亲想想,儿子就是把江蕙带走,也不过就是带回京城。母亲又不能关三弟一辈子,过几天三弟出来一问,庄子里的人哪个又敢瞒他?难保他情急之下不会赶往京城,和儿子要他的姑娘。到时候儿子又能如何?还不是得由着他把江蕙带走。他要是怕江蕙不被接纳,带着江蕙远走他乡……您想想,到那时又该如何收场?”
“是啊,”长孙绮忙补充道,“反正江雪已经死了,留一个小姑娘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如今之际,安抚住三哥的情绪才是当务之急。不过就是三嫂受了委屈……”
“是啊,那我的依云难道就让这个逆子白白欺负了不成?我总得关他几天给依云出出气。”
“不用,母亲,”高夫人见老夫人的话语有些松动,忙道,“平日里老爷对我怎样,母亲自然知道,这次是事出突然,老爷一时怒极攻心,情绪失控而已。扪心而论,就算是媳妇处在老爷当时的位置,恐怕也会如老爷一般,大发雷霆。母亲不必太过责备老爷,媳妇昨夜是感到有些憋屈,但有老夫人维护媳妇,媳妇心中都是暖意,早就不生老爷的气了。”
“好,”老夫人终于舒展了眉头,“这么好的媳妇,晟儿他好有福气。唉,管他呢,仔细想想,绮儿说得其实也对,不就是暂且在山里头养上两三年,倒也不是使不得。”
“既然具体情形咱们大家已然知晓,江蕙如何处置也有了计较,那母亲您看,您是不是可以把三哥放出来了?”长孙绮见母亲神色稍缓,急着想为长孙晟求情。
老夫人尚未说话,长孙炽抢先道:“还不行,得再等几天。”
“为什么?”长孙绮很是不解。
“你不知道,”长孙炽无奈道,“还有两个人没有走呢!一个是马邑太守王仁恭,一个是户部侍郎李成文。他们说是好不容易来一趟,想要在外庄和山里转转看看。无忌已经派外庄的总管高东升陪着去了。无忌说高东升既老成持重,又能随机应变,绝对出不了岔子。”
老夫人点点头,赞许道:“无忌很识人,东升应该可以应付他们。”
长孙炽笑道:“这两天我瞅无忌,虽年纪轻轻,但处事果断、应对得体,绝对有三弟当年的风范。”
高夫人闻言苦笑:“大哥太夸奖他了。知子莫若母,无忌太过自以为是,待人严苛,处事往往不留余地,今后若是白衣倒也罢了,若是如他父亲般封将入相,恐怕会招惹是非。”
“孩子还小,缺少经验,日后历练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胸襟,弟妹不必挂心。”长孙炽不以为然。
“太自以为是,不同人商量,做事就难免草率。像今天,他故意让人散布消息的事,我就感觉太露了,其实就算我们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故意为之,倒怕是会弄巧成拙。”高夫人面露忧色。
“好了,不怕他们,既然已经做了,那就做了,出了什么事再说,”老夫人摆摆手,看向长孙炽,“炽儿,你和你四弟一起去把晟儿带到宁寿堂来吧,一晚上了,他也应该冷静下来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想明白了,不提了、不提了。咱们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今天咱们不叫旁人,就咱们娘几个好好坐坐,唠唠家常,明天,你们收拾收拾,走你们的,别让皇帝起了疑心。以为我们长孙家要借拜寿为机,干什么不轨之事。”
长孙炽、长孙敞兄弟二人答应着去了。
老夫人伸手招呼高夫人坐到身边,拉着高夫人的手道:“依云啊,你是姑母看着长大的,你虽给人的感觉是温柔如水,但姑母知道,你骨子里是多么要强。如今这件事,你没有错却无辜受责,本该叫屈申诉,要我长孙家还你公道。可你却能不计较这些,能原谅晟儿,还能接纳那小丫头……依云啊……姑母知道,你受委屈了。”
高夫人闻言,眼泪滚滚而下,缓缓跪倒,将头伏在老夫人膝上,嘤嘤哭泣起来。
待高夫人发泄了片刻,长孙绮方上前拉着高夫人的胳膊将她拽起,笑道,“母亲也是,依云姐姐是何等冰雪聪明,难道会不知道母亲对她的宠爱?母亲要是不宠依云姐姐,怎会一看到依云姐姐受伤,就把自已的宝贝儿子关到小黑屋中?我记得小的时候,三哥悄悄带我跑出去玩,我不小心掉进河沟险些淹死,母亲也只是怪我走路不小心,丝毫也不怨三哥擅自带我出去,又没有照看好我。害的我自怨自艾了好久,感觉自已就是个多余,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还招数落。”
“你这张嘴呀!简直胡说八道,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老夫人哈哈大笑起来。
“依云姐姐,你看你看,母亲他还不承认……”
高夫人听着长孙绮的话,举袖擦擦脸上的泪珠,也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