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不想给青黛面子,“我不喜欢喝酒,大姐自已喝吧。”
“你这孩子,怎么和大姐说话的,等你到药房做事,还要大姐好好的教你。”柳氏拍了长留的背一下。
柳氏提醒了林昌化,“明年初你就十六岁了,是该给家里出力了。过了今年就不要去私塾了。若是想学医,就在大堂跟着我和刘全,若不想学,就打点里间的账房和生意,先让吴先生带着你。你说的也对,往后都是自家,账房有吴先生就够了。你大姐的婚事也该考虑。”李家兄弟在的时候,林昌化也不敢提让长留进药房。
刘巧忙接话说,“对对对,青黛对家里有功,为着给老爷帮忙,生生耽搁到现在,老爷要仔细的物色一个好人家才好。”到底是亲生的,要比别人上心些。青黛想哪个好人家要娶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好人家的男子,都是十六、七就娶亲了。
长留却说:“我既不想学医,也不想管账房,我要念书,参加科考。”
显然一家人和青黛前两天的晚上一样,都是第一次听到长留的想法。林昌化也是一时语塞,不知儿子竟有这远大理想。“这科考之路漫长,古来考中的都是凤毛麟角。有些人考到六十岁还是个秀才。你怎有这样的想法呢。”科考非他的期盼,但是儿子选的是正道,也不能上来就说不准吧。林昌化语气都有些迟疑了。林家往上倒八代都没有一个秀才,他父亲这辈才因为跟师父学医习得医书上的字,他识字也是父亲照医书教的。青黛是得了祖父和父亲的真传。
“对对,读书的人那么多,一朝才几个进士。没的瞎耽误功夫,家里现成的生意,岂不稳当些。况且你父亲年事已高,你大姐不得再耽搁了,你作为长子,自该顶立门户。”念书是好事,但是眼前的东西抓到手更可靠啊,柳氏也很着急。长留又不是独子。长留不掌家,就要落到员峤身上。
“什么门户,这康顺堂算得是林家的门户吗?这是父亲窃取的李家的门户。我不稀罕。”长留是懂得如何捅他父亲的刀子。这话从亲儿子嘴里说出来,无异于直接拿刀插在心上。外人的议论,李家兄弟的责骂,林昌化可以不放心上,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儿子,若是儿子对自已不认同,他还奔波个什么劲。
“刚才说我做假账的时候,我就应该假装生气,离席而去,就可以躲过这场干戈了。”青黛在心里暗自后悔,她最害怕吵架纷乱的场面。
林昌化蹭的站起来,把手里的筷子朝长留扔过去,“逆子,这话谁教你的。何谓窃取,我与姓李的是正大光明的分家,有中人见证,有签字画押的文书。现在康顺堂就是你老子挣来的名正言顺的林家门户。”
“你挣来的也该归李家。你要是真有本事挣,为什么不一开始先立门户,再娶女人进门,生孩子自已养。既进了李家的门,端了人家的碗,还谈什么林家门户。”要说长留狠,但是他倒是把“赘婿”二字给咽了。
林昌化气血上涌,只觉得脸上发烧,头晕目眩。本想喝口茶镇静一下,却抓起了面前的酒杯,一杯冷酒直接灌进了喉咙。青黛没来得及阻止,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了父亲,喊道,“赶紧去喊刘全来。”外面等候的佣人赶紧叫喊着跑出去喊人,越来越多的人往小院这边跑来。
林昌化踉跄着推开青黛,绕到长留身边,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滚,你不是我儿子,你且改姓李吧。”又吩咐挤进来的两个力工,说,“给我捆了关到柴房里去,不准出门。我让你读书,让你科考。”两个力工把长留拽出小院,他们知道今日林家成了这院子的真正主人,那长留就是真正的大少爷了,倒不好真的捆他,长留却自已梗着脖子往柴房去了。
柳氏一边想去追儿子,一边想要顾林昌化。林昌化此时脸上手上正在不断泛起红疹子,且感觉吸气吐气都不畅快,还硬撑着甩开了柳氏,让刘巧扶自已走。他骂柳氏,“你生的好儿子。”这会也不觉得长留像自已了,倒像是柳氏一个人的儿子。刘巧想把林昌化扶到自已房间,林昌化软的像面条,上不了楼。只好让众人一起把林昌化弄到一间客房里,林昌化倒床上就晕了过去,发起了高烧。
刘全很快赶到了,给林昌化服下解酒药,他和刘巧和青黛说,“掌柜的身上,不光是饮酒的问题,本来就操劳过度,今天动了肝火,只怕要好好将养一阵。如今人昏迷过去了,只能先解了酒,退下疹子,等人醒过来再做打算。”青黛派人在药房里轮候,把解表退烧的药先熬上,备刘全用。
乐极生悲,世事往往如此。有古贤者说怒则气逆,喜则气散,大喜大怒最是伤身。林昌化是医者,岂不懂这种道理,只是人难在自制。
青黛回房问员峤,“你三哥今日在学塾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让他不快的事情?”果然是的。原来文鑫哭啼啼去上学,到了被先生询问,文鑫说,自已和父母被爷爷赶出门,将要无家可归,也再不能来念书了,引得先生和同窗哗然,还就此事辩论了一番。虽然先生说,别人家事,外人不要随意置喙,但少年之间哪有那么多顾忌。几人课间讥讽长留和员峤是赘婿之后,说他们林家好生厉害,做了人家赘婿,还要夺人家产。青黛想,长留人本身就刻板,又读了点礼法的书,觉得父亲行事超过了书里的那个框框,就把父亲当坏人了,又受了同窗们一天的气,大受挫折,晚上看父亲洋洋有得色,就把心中愤懑发出来了。既是读圣贤书的,圣人说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这几句怎么没有学进肚子里呢,上来就捅老父亲的刀子。
长留既然这么看待此事,那外面的人多是这样的想法吧,林家父女心思歹毒,联手谋了李家的家产。父亲气急攻心,不仅是因为儿子的忤逆,更是因为儿子把这种事实揭露在他的眼前。
青黛和父亲日日在一起做事,知道他的图谋,但又懂他的辛劳,懂他的殚精竭虑,知道李家兄弟今日结局可叹,但又清楚他们的荒唐。长留却只需站在自已的理上对结果发表一句评判。
青黛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觉得人立志好强未必是好事,父亲如果像彭虎,就没有今日的纷争。自已如果像商枝,那就早早的离家了,也不必陷在纷争里。只希望父亲身体无大碍,康顺堂通家的财产自然远远超过分家这算的七千二百两,但现在背着五千两的借贷,若不能按时还上,银号的利滚利很快就能拖垮一个商号。今年冬天不好过,要把满库的药材皮货顺利的换回现银来,如果父亲倒下,自已一个人无法支撑。
林昌化自然比青黛更着急,天还没有亮,就把青黛叫来。林昌化烧还没有退,嗓子里呼哧呼哧的,像拉风箱一样,昨日还意气风发,今天就是一个病魔缠身的老人了。任青黛原来和父亲那样的疏离,只一眼就流下眼泪来。林昌化没有退烧,却很清楚的记得自已今天要做什么,要完成什么。
“懋昌钱庄有两千两是借的十日急钱,时日还上不要利钱,十日若还不上,到第十一日开始每日三分的利息。你去三姨娘那里取一千两的银票,还有这几日我送货的单据,派人四处去收钱。秦王府前几日送的那批貂皮是六百两,你得亲自去,找林管事,之前我们认了本家,你要喊林伯父。只怕要去几次才要得回来,今天先带三十两银子去。叫李茂和你一起。只要这六百两要回来了,就不怕了。”林昌化说话费劲,但是交代的清清楚楚,青黛走到了门口,他还用力在喊“叮嘱出去要钱的人,说话要客气。”
青黛到柳姨娘小院里,说明来意。柳姨娘眼睛哭的红肿,十来年林昌化几本都是住她屋里的,突然离了她,又在病中,自然又急又气,而且她刚去看过长留,长留还是梗着脖子不肯向父亲认错,气的又哭了一场。见青黛来要银子,以为是林昌化厌弃了他们母子,要把重要的东西从这里搬走,青黛耐心解释了一番,她听懂了,就忙去搬钱匣子,让青黛自已取。
“你父亲这几十年就攒下这一千多两在手里,一下子全拿走吗。”
青黛说,“只要平安过了这个冬天,会很快赚回来的。”
“是这个理,你父亲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你自已拿吧。”
青黛看昨天刚从李美云那里拿到的房契,以及分家的文书都在盒子里,剩下的就是银票和单据,她点了一千两,估摸着剩下也就三、四百两吧。又把所有的送货单据拿出来。把钱匣子还给柳氏。父亲果然最信柳姨娘,家底都放在这里了。似乎柳姨娘在钱财上也是个坦荡人,倒让青黛佩服。
青黛到账房放好银票,和吴先生一起整理送货的单据,都是最近送出去的皮子,刚好有一千多两。显然林昌化算的好好的,这一千多两自然是分家的时候没有入账,吴先生和青黛心照不宣。
吴先生找了四个机灵的伙计,分成两拨出去要账,又让青黛给他们些碎银子,若是需要通报传信的,空着手怕不好使。青黛说父亲让自已亲自去秦王府,青黛是第一次要账,也是第一次到别人府门上去,她只去过商枝家,心里有点犯怵。吴先生说,“这几百两银子的生意,都得掌柜的自已去,那边管事的才就觉得自已有脸面。掌柜自已去,还要跑上三五趟。如果让伙计去,都不带搭理你,白瞎功夫。你去了要报林掌柜的大女儿,可不要说自已是账房。”
“三五趟,可赶得上还懋昌的贷款。”
“所以这几日只怕要日日去。十来里路,你来回走上几天,只怕腿要废了。要不我给你雇顶轿子吧。”吴先生对青黛有一种长辈的爱护。
“今儿先不雇吧,有两家是顺路的,我也一并跑了,如果要到了钱,回来的时候我就雇轿子,要不到,就让我的腿受累吧。”
“你和掌柜的一样算的精呢。”
青黛拿了个小包袱,把仅有的三十几两现银都包好,开了支用单让吴先生一起签字。把放现银的抽屉拉出来,给吴先生一照说,“空空如也,一文不名。”吴先生笑了。
出门的时候,青黛又问吴先生说,“既然明知道今天要不到钱,还叫茂表哥一起吗。他在家里能顶很多事,跟了我去,两个人都徒劳无功。”
吴先生说,“你身上有三十两银子呢,当然李茂稳妥些。”
青黛嘱托刘全常常去后院看下父亲的情况,和李茂出了门。先经过雅致衣坊,这里的掌柜要了一批狐皮,欠银七十两。青黛问了安,说了身份,出示单据。孙掌柜斜眼看着青黛说:“林大小姐还是第一次见呢。林掌柜可好。”
“家父偶感小恙,不能出门。实在是欠了银号的急贷,才让我来您这里问一声。”
“林掌柜病了啊,这么高兴的时候怎么生病了。乐极生悲啊。”
话里有话,显然已经听说过康顺堂分家的事情。青黛不接话,孙掌柜说:“正好这两天手头不宽裕,你看皮子还挂在那呢,今年来做狐裘的人少。但也不能误您的事,我去周转周转,过两天给您送过去。”
青黛赶紧蹲身行了个礼说,“感谢孙掌柜体谅,不劳您跑一趟。正好这几日我都要从贵铺门前经过,我便进来问一声。您先忙,我就先告辞了。”
出来后青黛说,阴阳了我一句,倒是把钱给我啊。李茂经常出去收账,安慰青黛说,这都是平常,往外掏银子的人心里难受,少不得给你个脸色,他卖衣服的时候也得不断陪笑脸。青黛想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