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十六年元月,风卷残雪,京城鲜少有这样极寒的冬日。
不过酉时,东西两市的街贩便急匆匆收拾回家,不敢停留。
全因五大世家之一的陆家闯下大祸,江宁知府陆谈利用职务之便,贪污修缮城墙和行宫的财款,再以此为由大量搜刮民脂。
压榨逼死不少百姓后,有不畏强权者向朝廷告发陆谈罪行。
其兄御史中丞陆文,身负监察百官之责,第一时间得知此事后,却偷偷给陆谈递出消息,让人即刻逃离江宁。
正是陆家此为惹官家不快,判下满门抄斩的重罚。
以至于近来城防宵禁尤其严苛,昨夜亥时还抓了个偷溜上街的处鞭笞之刑。
饕风虐雪,重重拍在靡丽阁楼的窗扉上,刚满十岁的陆沅禾正是此刻被风雪声惊扰而醒,睁开了澄澈漂亮的眸子,茫然打量四周。
昏迷前,她记得刑部侍郎给自已用了碗米粥。
周遭是漆黑牢房,并非眼前华屋,身下垫的是草堆,亦不是如今身下的黄花梨木架子床。
她父亲陆文身为陆家家主,包庇弟弟陆谈,偌大一个家族都下了狱。
她母亲性子弱常哀愁,被抓的那一刻,就唱衰陆家大难临头,恐怕谁人都逃不过一死。
陆沅禾才十岁,对于生死的理解并不透彻,只模糊知晓,死或许就是和这个世间再无半分联系,就像每年父亲给陆家祖宗祭拜那样。
一个个鲜活有血肉的人,成了供台上的一个个木牌。
思及父母亲,陆沅禾鼻头一酸。
自被抓入刑部大牢,陆家人分开关押,她再没见过父母,不知他们是否还好。
“这月都是第二个了,王大江可真不是个东西!”
陆沅禾听见屋外有人啐了声,已是黄昏,两道人影交映在窗户纸上,像是志怪话本子里写的黑白无常。
她吓得往后缩了下,发现脚腕子被麻绳捆着,隐隐传来酸痛。
“低声些!今日送了人来,那腌臜货肯定得来金屋,若被听见,你就等着被拔舌吧。”
王大江、金屋……
陆沅禾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母亲乃是陆文继室,陆文原配夫人因病过世后,给陆文留下了两个女儿。
她听姐姐们议论过,枢密都承旨王大江最喜亵玩貌美女童,甚至在城西秘密建了楼阁取名金屋,专将人藏在此处。
亵玩是什么意思,陆沅禾不知道,但懵懂品出姐姐们说这话时面上的鄙夷。
这定是极恶劣的事。
而她,落在了王大江这样极恶劣的人手里,下场说不定会比陆家祠堂里的那些木牌还惨。
陆文鲜少夸人,却夸过陆沅禾坚强,这是她骄傲了许久的事,此刻更不敢轻易落泪。
现在陆家人都被抓了。
没人能帮她。
她必须得自救。
绑陆沅禾的人或许见她是个孩子,只捆了脚腕,可即使如此,她全力拽动脚腕上的麻绳,也是无法。
她太年幼,力气小,根本挣脱不开。
只好观察屋里有什么可以帮助她解开麻绳的物什。
屋角放了一方紫楠木大柜,隔壁摆了一个妆台。
她隔得远,瞧不清上头的东西,只能双手撑地,靠着细瘦双臂和膝盖勉强往前爬动。
到了柜前,她抓着把手勉强站起来打开柜门。
里头有件揉成一团的窄小亵裤,像是她这样年纪的女童穿的,只是裤头赫目一大片血,血迹干涸成了深红。
她吓得瘫软在地,忙捂住嘴,才没让呜咽声从掌心冒出来。
只是方才跌坐下去时,从她发髻上掉了根玉簪,幸好地上垫着毛毯,才未发出动静。
这是父亲送她的生辰礼,她平日里极为珍惜,捡起时无意瞧着锋利簪头。
这不正好是称手工具!
她忙用簪头在麻绳间磨动。
天色一点点变暗,陆沅禾余光内都是那条血红亵裤,尽管已经磨得满身大汗,还是不敢轻易放弃。
终于,在天边最后一点余晖尚在时,腕上麻绳发出极轻“啪”的一声。
绳断了!
陆沅禾脚腕早被勒得青紫,手心也泛出血色,可她顾不得许多,揉了两下脚腕,就踉跄着起身。
门口有人守,她轻手轻脚转到后窗,下面是灌木丛,不远处就是后门,落了栓。
或许可以从这儿逃生。
可她也有顾虑。
这是二楼,从这跳下去,只怕会摔断腿。
她回过头,正好瞧见木架床上挂着蜀锦帐子,垂地许多,长度足够。
饭桌上放了两坛酒和几碟子下酒菜,表明了王大江要来用晚饭。
时辰不早了,或许没多久人就要来了。
陆沅禾在妆台翻找,本想看看有无防身利器,却在小屉中意外找到一个火折子。
她虽年幼,但常被塾师称赞比两个已及笄的姐姐还聪慧,很快就联想到了饭桌上的酒。
她将床帐扯下后塞进酒坛中浸泡,随即扯出一角绑在紫檀木柜下压住,一头绑住自已的腰,踩着窗沿,一点点往下爬。
半空中重心不稳,她几次险些尖叫出声,都强忍住,提心吊胆一点点从腰上抽出空余的帐子。
等落了地,她已是满头白汗,只听后门方向传来说话声。
是两个看门小厮酒足饭饱,打着嗝回到门边上站着,并未注意到灌木丛里躲着的陆沅禾。
方才她在上头瞧时,这两个小厮不在。
如今人回来了,她恐怕很难从后门溜出去。
“大人。”
“大人,人已经候在楼上了,还睡着呢。”
不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声,陆沅禾心道不妙。
王大江来了!
她忙趴下,幸而天完全黑了,门口两个小厮才没瞧见从二楼后窗垂下来的帐子。
帐子散出来的酒味极浓。
她知道不能再拖下去,飞快用火折子点了帐子。
巴掌大小的火苗一点点攀着帐子冲上二楼,势头不小。
门前站着的小厮起先还说笑,不知是谁先闻到浓烟味,瞧见二楼火光,忙呼喊走水了。
比肩迭踵都是救火的。
“保护大人!”
“大人快躲开!”
二楼走水,守卫自然要看屋内小童状况,结果推开门却没瞧见人,只剩下地上麻绳和残留酒液。
“跑了!人跑了!”
叫喊声和人流嘈杂融合在一起。
陆沅禾瘦小,很快就隐没在人群里,推开门闩后,径直跑向楼外巷子。
这是一条极黑极长的小巷,陆沅禾方才逃脱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才十岁的年纪连往前跑的脚步虚浮无力。
可她不能停。
她听见了身后追逐的脚步声,巷内隐隐有火光闪动反射。
“别跑!”
“停下!”
漫天风雪,寒风刺骨,雪粒子重重拍在陆沅禾脸上,早已麻木得没有痛感。
脚下这条巷子七拐八绕,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跑。
她的眼皮沾满了雪,越发沉重,意识犹如此刻暗巷游走,飘忽不定。
浑浑沌沌,近而耳聋眼黑。
陆沅禾觉得自已是跑不动了,下一步就将倒在雪地中,再不能爬起来自救。
“嘶——”
“驭!”驾马魁梧男子高喝一声。
陆沅禾只觉腾空而起,又重重落在雪地里,胸口好像被碾碎了一般,喘不上气,双眼瞪着头顶乌云沉沉,下一刻就好似要断了气。
“世子,撞了人!”
拉车的三匹雪白高马健壮,车架通身由紫檀木制作而成,雕刻有百花争艳的精致图案,四角挂着赤色绣金灯笼。
霞光晃得雪地里的陆沅禾迷了眼,隐约瞧清灯笼上落了个祁字。
宝马雕车,世子,又是祁姓。
京城里只有一人——
德安王之子,世子祁屿。
“什么人?”
马车内传来的声音淡漠,陆沅禾本要死心,这一刻又重新燃起了求生欲。
德安王骁勇善战,是最得官家看重的异姓王。
而其子祁屿不世之材,三岁念书习字,六岁能作诗策论,十四岁通神童举获进士身,入朝为官,短短两年便坐到了礼部侍郎之位。
被世人称千里骏骨,拔犀擢象。
塾师对此人褒奖颇多,就连陆沅禾一个半大的孩子都知道这人年纪轻轻便有多厉害。
“是个女娃娃。”大汉回头说。
车内人顿了下,“带上来。”
大汉跳下马车,走到陆沅禾面前,打量她的伤势后伸手将人扶起来。
陆沅禾浑身都疼,意识混淆,只知自已被带上车,帘侧有小童跪坐,将浮云锦帘布卷起。
“姑娘请进。”小童颔首。
车内,自浮云锦下的车板就铺有白狐毛地毯,同男子身上玉白纻丝佛头鹤氅颜色融合恰当。
乌发玉冠,皮肤白皙,眉眼生得极俊美,偏生漆黑瞳仁内流动的淡漠让人不敢靠近。
琼林玉树,万条寒玉,好看得陆沅禾不敢再看第二眼。
奈何小童出声,她想爬起来,却又踩着狐毛毯打滑,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跪倒在祁屿跟前。
这样的初遇过分狼狈,以至于若干年后,陆沅禾再回想起第一次见祁屿的感受,只剩赧然。
“血。”
大汉正好瞧见从陆沅禾掌心滑落的血珠滴在白狐毛地毯上,语气很是慌张。
“出去。”
这是祁屿同陆沅禾说的第一句话,生疏而冷淡,不如传言所描述的温润公子。
寒声命令让小姑娘吓得一抖,她意识到血脏了他的地毯,忙跪后许多,头顶雕刻着芍药的玉簪跟着晃动。
祁屿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为何宵禁上街狂奔?”
女童稚嫩的声音惊慌道:“求、求世子救我。”
“救你?”
祁屿也不惊讶为何女童会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语气平淡,似乎对救人没什么兴趣,“为何?”
陆沅禾将自已凄惨的身世和落入王大江之手的境地一五一十说白,情到深处,接近哽咽,就连一旁的大汉听了都觉不忍。
“我是问,我为何要救你。”
祁屿看着她,“陆家与我并无瓜葛,你戴罪之身,我为何要惹祸上身?”
面前的女童面色有瞬息仓惶,很快平复下来说:“我记得,是…是刑部侍郎喂了我一碗米汤,所以我才晕了过去。”
对方闻言,并未搭话。
陆沅禾的母亲乃陆文继室,陆文原配早亡,族人劝说家中若无主母,不便替两个女儿议亲,陆文这才娶了陆沅禾的母亲。
因陆沅禾母亲乃家中庶出,见识短浅且爱忧愁,同陆文几乎无话可说,全靠女儿陆沅禾才得以维系。
故而陆沅禾自小察言观色,也比同样年纪的女童要更聪慧,她看得出祁屿对她说的感兴趣,于是尽量不磕磕绊绊。
“小女猜,是刑部侍郎将我送给王大江,而塾师曾言,刑部尚书同世子政见不合,所以……”
“我同刑部尚书不合,可你说了,将你送给王大江的是刑部侍郎,这同尚书有何关系?”祁屿反问。
陆沅禾伏下身子,“小、小女拙见,陆家重罪,要想将小女从刑部大牢带出来,恐怕侍郎之职不够……”
祁屿默然稍许,扫过女童颤抖的后背,月色之下,她的脚腕青紫很深,手掌心往外渗出血滴。
想从王大江手里跑出来,这不容易。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想利用此事寻刑部尚书的错处,那就注定要将你交回大牢,以证刑部犯下大错。”
祁屿淡着声,一字一顿:“回去了,你仍死路一条。”
陆沅禾愣住。
一旁的大汉不由叹,腹诽此女如此年幼,能思考至这一步已是不易,出现纰漏正常。
不远处,有马蹄声擂动,火光闪烁。
“是殿前指挥使冯合,带着一队禁军。”
大汉对马车内交代完这句就跳下车,迎着队伍走上去。
冯合认得这是祁屿的侍卫金乌,忙笑道:“金乌兄弟,世子才从太原府回来呢。”
德安王妃家乡在太原府,近来德安王妃父亲重病,故而作为外孙的祁屿代母探望。
京城中许多人都是知道的。
金乌笑了笑:“世子仁孝,这才归京,只是已到宵禁时候,指挥使不会责怪吧?”
“这是自然。”
冯合忙带队避让开一条宽道,又想起王大江方才的嘱咐,迟疑问:“金乌兄弟,你方才可瞧见一个孩子?”
金乌顿了下,“什么孩子?”
其实冯合也没见过陆家那丫头,只是听王家下人说生得极好,“一个生得漂亮的小姑娘。”
金乌:“指挥使找小姑娘作甚?”
冯合自然不能说刑部和王大江那腌臜交易,讪笑:“是枢密都承旨王家的一个婢女犯错,正值宵禁,他们请我帮忙寻找。”
金乌嘴唇动了动,“世子刚归京,我们没……”
“小姑娘,我这儿有一个。”
车内传来祁屿的声音:“指挥使来看看,是不是这一个。”
陆沅禾听男子这话,双眼睁大,紧张畏惧地抓住满是脏污的裙摆,见一个身着盔甲的中年男人走来,见她后眼神一亮。
“就是她!”
冯合抓住陆沅禾,“没想到这罪婢竟跑到这儿来了。”
陆沅禾挣扎着退后,无助地看向面不改色的祁屿,死死抠住车身,“世子!世子!”
冯合力气大,对付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揪住人的衣领便带下了车。
陆沅禾心底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