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效阻止了工部差事酝酿的可怕丑闻,并且通过钱景和张余德就他们所建议的皇商的小问题做了一笔交易,以牺牲赵贞吉利益为代价,于可远摆脱了严重困局。而在这些事情发生之后,他决定好好考虑一下各种抉择。
首先一点清楚的是,张余德必须离开,他实在太笨拙了,虽然他对于可远还是极有用的,但在某些政治抉择上,他还是缺乏那种应该时常显露出的精明、灵活和谨慎。
当然这个想法的内在矛盾,其实是于可远正式踏入大明朝堂权力巅峰之前,发现自己对身边人的看法处于混乱不堪的状态,当然这完全是后话了。
无论如何,打发走这个“自命清高”,很容易被人收买的张余德去那些重要的部衙——都察院、通政使司——去做他那艰难的考察任务后,于可远也如释重负了一些。最近这段时间,他很少感受到这样轻松,仿佛现在才开始赢得时间。
然后就是钱景。
现在她可以大致上对钱景,尤其是像钱景这样类似的文官得出一些结论。他开始认识到,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一些相对清廉的部衙里,这类人确实近乎他们所自诩的那么聪明。但,一个文官自身实际上没有目的或者目标需要去努力达成,尤其是他们还未身居高位,那么他们的智商和情商通常都用来避免犯错。
尤其是大明朝,官员在很短时间内就能频繁调任,这是为了让他们在升迁过程中获得更多的经验。但是,这只能确保他们从不会对一种政见的成功与否产生任何兴致,而任何稍微复杂的差事都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所以官员往往在这过程之前就不得不离开,要么在其开始之后很久才来。这也就意味着,你永远不可能将责任或者失败的原因归咎在任何个人身上:在失败时,负责的官员会说开错了头,而在开始时,负责的官员会说是收错了尾。
正如工部这项差事,虽然问题的源头在高拱身上,但很难说这整个事件里,就没有其他官员参与,尤其经过钱景和张余德这番算计,更是将赵贞吉也拉下了水,大家都有错,那么皆大欢喜的选择就是,大家都对错误视而不见,当一个环境中只有两种声音,而这两种声音达成一致,便是真理。
最怪异的是,似乎所有官员都赞成这套默契的共识,他们也不愿意自己某一天会卷入其他人政策上的失败。政策是所有大臣,是六部九卿各个部衙共同的事。但堂官们却会因为这些政策而失败。这既是居高者的幸运,也是居高者的不幸。
官员们自视为一心为公,公正无私,试图以完全不偏不倚的公心贯彻执行上司们认为合适的任何差事。
除非他们没有这样。但他们有吗?谁又知道答案?因为官员们都不谋而合地总是设法把不同派系的大人们引向“共同立场”。通俗的话来讲,就是把水搅浑,大家都别太干净。
出淤泥而不染,在官场是绝对行不通的,起码古代不行。
当然,从某种程度来说,这或许也是帝王希望看到的。他们希望无论是谁在任,某些事情都能不断地贯彻执行。
但考虑到避免犯错是很多官员的首要任务,那让人意外的就是他们到底犯了多少错误!
……
詹事府是明朝初创的中央机构,设于明洪武朝,主要从事的是皇子或皇帝的内务服务。洪武十五年,改定左、右春坊官,各置庶子、谕德、中允、赞善、司直郎,又各设大学士。随即又定司经局官,设洗马、校书、正字。二十二年,因属官太多而无所统率,才设詹事院以总之。二十五年改名詹事府,驾驭左春坊、右春坊、司经局等部门,统府、坊、局之政事,置正三品詹事一人,正四品少詹事两人,正六品府丞2人。从七品主簿厅主簿1人,正九品录事2人,通事舍人2人。
其中左春坊有正五品大学士,正五品左庶子、从五品左谕德各一人,正六品左中允、从六品左赞善、从六品左司直郎各两人,从八品左清纪郎一人,从九品左司谏2人。右春坊的官员设置如左春坊。
詹事府官员对太子的影响最为直接,因而明太祖朱元璋慎择其人,常以勋旧大臣兼领其职。英宗天顺以前,或尚书、侍郎、都御史兼任。宪宗成化以后,例以礼部尚书、侍郎由翰林出身者兼掌之,明太祖规定宫官由廷臣兼领,其谋虑是很深远的。
因而进了詹事府,某种程度来说就已经是太子党了。当然裕王即便是登极,也没有被嘉靖亲封为太子,但眼下景王病重将逝,他虽无太子之名,已有太子之实。
于可远自从被封为詹士府少詹事以来,很少进詹士府。今天是为数不多的一回,当然也都是为了处置日常事务,还有为稍晚一些的裕王府议事做准备。
跟所有稍具理智的大臣一样,于可远这时已经将重心逐渐转移向裕王府,因而对这次议事十分关注。虽然朝廷官员的任免实际上都由嘉靖决定,但他的实权和影响力已经逐渐移交到裕王身上,这其中既有嘉靖有意为之,也有无可奈何。
一个储君千万不能让自己在朝臣面前像个白痴,如果他不学会在那里做出让人满意的表现,即便能坐稳这个位子,也只是一个傀儡。
而这种议事,也会愈发频繁。而这种议事某种程度来说,就像是把待宰的羔羊扔给屠夫,或者是将一只肥鸡丢进饿狼堆里。今天这场议事不知谁又将成为问询的中心,但总归快要轮到自己了。
前些日子,赵贞吉有幸被邀请进了裕王府,成为议事被问询的中心,能看出来这种事对赵贞吉而言是既痛苦又快乐的,痛苦之处在于他那些谬论要被人当面指责,快乐之处在于他能踏入裕王府。当然他不是一人来战,在户部,有不少他的吹捧之人——又或者说不得不吹捧他的人,专门用全天时间为各种可能提出的补充问题收集答案。所以这场议事,也只是让他稍微难堪一些,高拱、张居正和谭纶也稍微留情了一些,毕竟这是在裕王府。他逃过一劫了!
而通常来讲,于可远会比那些官员——尤其是钱景这样的官员更能猜透一个议事的政治内涵。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这场议事竟是一场灾难!一场完全没有预见到的大祸事!
当然他的确设法从失败之中,以极大的代价获得了惨胜。
他一大早就来到詹事府,为的就是因给朝廷寻到新的皇商,并解决了高拱的后顾之忧而被调任——升迁为詹事府正六品府丞的钱景,把所有——自以为!——可能提出的补充问题都重新过了一遍,还在午膳时让被调任到通政使司的张余德也捉摸了一番。
第一个问题是赵贞吉提出的,他询问于可远关于内阁承诺减少翰林院、通政使司和都察院官员人数一事。
他早就准备好了回答,话说得有些自我吹嘘——吹的当然是提出这个政策的高拱,不是他自己!
“内阁现在已经实现了当初答应的,翰林院、通政使司和都察院两成官员的减少,而且实际上正在进一步节省开支。何况通政使司官员的俸禄本就稍低一些,近段时间以来因为海瑞一事,受到不少抨击和质疑,属下想就此机会为内阁对通政使司的顺利运作所做出的巨大贡献,表达自己的一番敬意。”
赵贞吉冷笑道:“我敢肯定,通政使司也一定会欢迎于大人这番言谈。我很怀疑于大人这番话是不是身后的那些官员所写,据我所知,那个张余德和钱景就很合于大人的心意,最近更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但不管怎样,于大人还是出色地读了出来。但于大人是否能回答,为何内阁承诺的官员减少与实际情况有出入?我来引述一下吏部的报告,吏部很担心官员的增长,只这半年来,我大明朝官员的数量便有半成的增长。不过,如果把某些不入流官员的数量增加上,又或者说某些大人身后的智囊团,诸如幕僚一类,虽然没有明确的官职在身,每年却也要拿出不少的俸禄和福利,或许就不止半成了。当然,如于大人所言的,通政使司、都察院和翰林院的官员,如果将一些即将调任到其他部衙的官员提前写进名单里,而刚刚进入翰林院,却没有及时向吏部报备的,这些数量加在一起,或许也就有于大人提到的一成之数了。于大人也是翰林院的官员,是否愿意评论一下这套卑劣的欺瞒手法?正如你一贯所为的那样!”
是什么人将这些隐晦的事情透露给赵贞吉的,当然不是,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冗员问题何其难解,怎么可能是高拱三言两语的提议就能解决,如今以翰林院、都察院和通政使司这三个清水衙门试水,其实就是给百官和百姓看的,谁都不敢真的动这个官员体系,这意味着要从根本上否决朱家的祖宗家法。
但什么也不做,就会有海瑞王用汲之流的官员出来说话。
这是必要的作秀。
他赵贞吉当面戳破了这个默契,未免不厚道,也是在打高拱的脸。赵贞吉或许是因为于可远摆了他一道,有些失心疯了,这时还带着一种抑制不住的喜悦的表情,阴鸷的脸上透着兴奋。
所有人都望向于可远,等着他来回答。
或许,于可远还会使用什么花招,简单地用改名换姓的法子来掩盖这些部衙官员的数量增加。但无论怎样,人多了就是多了,这事看来会成为一件真正的丑闻,而丑闻无论用什么称呼,都仍然是丑闻,当然这丑闻只会落在高拱头顶,而不是自己身上。
如果将这个秘密保住了,那么三个部衙一成官员的减少就能遮掩住大明王朝半成官员总数的增加,就会被认为是一个漂亮的手法——可一旦泄露出来,就一下自己进入了卑鄙欺诈的行列。更有甚者,是一次不成功的卑鄙欺诈,绝对是最糟糕的那种。
于可远在这样的状况下,搪塞得相当好。
“对于赵大人所言的这个情况,属下一无所知。”
赵贞吉:“我很乐意将吏部的文书提供给你,以换取吏部对该事件的一次完全独立的调查。”
于可远:“很愿意为大人效劳。”
而这时,谭纶出来为他解围了。谈论文于可远是否可以向内阁保证,这次由吏部发出的调查不会由都察院和翰林院,乃至是詹事府执行?而是由一个完全不参与此事,既没有任何勾结嫌疑的官员来执行?
于可远回答,他很高兴这样做。
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众大人达成了一致的想法——除了赵贞吉。而事实上被裕王委派调查此事的和事老是张居正。且不提张居正不可能在此事上帮助赵贞吉报私仇,提议虽然是高拱,但内阁的首辅是徐阶,事情做不好,高拱有错,徐阶便也一定有错。若这事是出在礼部,那或许张居正还愿意帮帮赵贞吉。但现在绝无可能。
而这场议事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冗员问题就结束。
真正的大头还是海瑞。
明朝处决人犯一共有两种。一是“决不待时”,朱笔一勾立刻处死,便是“斩立决”或者“绞立决”。另一种是“秋决”,在立秋这一天处死人犯,称其为“斩监候”或者是“绞监候”。而刑部定海瑞死刑是秋后处决,行刑日便是立秋了。
眼下年关将近,虽然不宜提这些事情,但毕竟是重大的政治斗争,众大臣便都缄默着,等人开口。
这时刑部尚书黄广升并不在场,高拱看了眼徐阶,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便开口道:“刑部判了海瑞秋后处决,皇上却在定罪疏上画了一个叉,王爷,徐阁老,诸位大人,怎么看这件事?”
裕王在椅子上看书,没有要吱声的意思。徐阶也是闭目养神,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至于赵贞吉,在这件事上更是早就没有了发言权,提到和海瑞相关的话题,就羞红老脸杵在那。
高拱偏喜欢拿捏软柿子,望向赵贞吉:“赵大人,这事,您怎么看?”
赵贞吉不得不答话了,“圣明无过皇上,皇上这样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我以为,还是等司礼监的陈公公吧。”
高拱冷笑了一声,“原是这样。”
张居正接言了,“那样的定罪疏呈到皇上面前,想来皇上会认为,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要做好人,让皇上当坏人。若是勾决了海瑞,未免难看,但又没有让我们重审,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确,就是拖。拖到秋后,行刑时刻再作决定也不迟。眼下,我们还是当做无事发生,不要在朝廷论这个事为好。”
“太岳说的是正理。”徐阶开口了。
高拱也点点头,“太岳之言甚得我心。”然后望向谭纶,“子理,福建那边的情况如何了?戚继光和俞大猷可还能应付得来?”
谭纶笑道,“有这两位将军在,福建何愁不安?现在倭寇都龟缩在海上,不敢上岸作乱了。”
“这是功劳一件,回头我要找杨大人,给你们请功。”
谭纶起身揖了一下,“这是属下该做的,全赖内阁的诸位大人支持,前线战事才能打好。”
“虽是这样说,这段时日,军饷奇缺,你们能打成这样实属不易,该有的功劳绝不会少。”徐阶道。
裕王这才放下手中的书,“戚继光和俞大猷是该赏,前线能打赢,和谭纶运筹帷幄脱不开干系,都要赏。正好年关将近,我会向父皇请奏的。”
当然,请奏的不可能只有谭纶和戚俞二人,在场的人都有份,这是裕王关怀下属应该做的事。
……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喜庆他们每天都在进年货。满院子都是忙人,就邓氏于可远和高邦媛三个闲着。还有几个裕王府出来的仆人,这是李娘娘指派来的,极有耐心地教导喜庆一些宫规礼仪,毕竟将来是要跟在世子身边的人,学问有了,其他的也不能落后——喜庆聪明得紧,眉眼越长越俊秀,穿着锦绣华服,越发衬托人玉雪可爱,也亏得李娘娘对他格外看重。虽然于可远和高邦媛名义上是老师和师娘,但两个人似乎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
而蓝心她们便找些红纸出来剪窗花写窗帘。高邦媛觉得,哪年都没有今年过年的气氛浓厚。或许是往些年在那个没有人情味的高门大院。
到了三十这天,小院已经收拾得完全变了样子。
窗上修建者各种纸花,譬如全五福,还有麒麟送子、寿星送桃和年年有余等。蓝心她们将自己会的花样都剪出来了,连高邦媛也剪了几个,一是桃李夭夭,一是喜上眉梢。
这时,邓氏、高邦媛和于可远都站在大门口,蓝心她们都站在身后,远远地望着街角处。
邓氏满心满眼的期盼。
“阿母,还是先进屋歇一会吧,就快了。”于可远轻声说。
“先让媛儿进屋吧,阿母再等等。”
高邦媛连忙摇头,“我和阿母一起等,时间也快了。”
于可远轻叹一声,“好,我陪阿母和媛儿一起等,”
大概一刻钟后,一辆马车缓缓地驶来了。坐在马车前面的是俞咨皋,那不用想,马车里面的一定便是阿福了。
而在马车后面,还有一队亲兵马队,以及一个坐在马上的太监。
这些人很快就来到了家门口。
阿福,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