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放亮,于可远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在蟋蟀与蝉鸣声中洗漱完毕,此时邓氏还未起床,他便在厨房忙碌起来,煮好粥,将土豆和茄子烀上。
刚忙完这些,就响起了敲门声。
“可远。”
是林清修。
可远将门打开,迎进了林清修。
“伯母还没醒?”
“还没呢。”
“昨天帮我们家一直忙碌到深夜,恐怕累坏了。”林清修朝着厨房打量了一眼,见到有火光,又闻到粥味,嘴角微微一抽,“可远,你竟然会下厨?”
“我哪里会?只是阿母劳累,我试着做一做罢了。”
“难为你费心,如果伯父和可敬看到你这个样子,在天之灵,也一定是宽慰的。”林清修发出一声感慨。
这时,邓氏听见门口传来的声音,询问道:“是清修吗?”
“伯母,我是找可远去私塾的。”
过了片刻,邓氏从房间走了出来,“哎,这事都怪可远,本不该劳烦你,但家里确实无人。可远,替阿母谢清修。”
于可远走到林清修面前,就要行跪拜谢礼。
林清修连忙将于可远扶住,“伯母,您这样就折煞清修了。伯父和可敬在世时,对我时有照顾,我本该早些劝导可远,如今才做,已是心中有愧,这谢礼,清修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可远,你父亲在世时,就时常教导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清修大哥虽然不愿受你这一礼,但你要时时感念这份恩情,知道吗?”邓氏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点头,“阿母放心,儿子全放在心里了。”
他理解邓氏的担心。
自己如今变好,又想继续读书,这条路可谓艰难,无非想要自己与林清修交好,以备将来之需。
当然,谢也是诚心谢的。
“阿母,粥我已经煮好了,土豆和茄子也蒸在锅里,等阿囡醒了,阿母和阿囡一同吃。”于可远道。
“好。”邓氏重重地点头,眸子有些湿润,连忙走进厨房,“你们忙事吧,早去早回。”
天刚放亮,于可远和林清修便踏上了前往东阿县的路。
走了一个半时辰,能够看到城门,二人便停了下来。
林清修指着城外的一处丛林,“可远你看,那边有不少官兵走动,应该就是围困倭寇的区域。如果有人给倭寇偷送粮食,也只能走这条路,我们在这里守着就行。”
于可远环视一圈,点点头,沉吟道:“大哥,我俩人单势孤,若是贸然揭发那群贼人,他们和官兵里外勾结,对我们恐怕不利。”
“我是廪膳生,每月有一石大米的补贴,见官都可不跪,区区一群士兵,他们怎敢无礼?”林清修一脸不屑。
这又是纯粹的书生之见。
在明朝,秀才虽然有些特权,如见官不跪,享有补贴等,但这只是优待,并没有任何实权,连官都做不了,真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又没有足够硬的后台,分分钟玩死你,你根本反抗不了。
“大哥,他们连通倭的事情都敢做,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林清修皱了皱眉,“那我们该怎么做?”
“趁着时间还早,大哥要办成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大哥现在就进城,把能叫来好友都叫来,这些人一定是有分量有背景的生员,人多力量大,这样揭发时,不管是官兵还是贼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大哥进城时找到正字,随便讲些名目,让他一同随行,只要有官员在场,有笔墨字据,揭发之后,就不怕贼人串通一气,将这事淹掉。”
林清修好一阵打量,“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这可是关系到性命的官司,昨晚上琢磨了好久,才想出这样稳妥的法子。”于可远笑道。
“还是你想的更周到。”
林清修点点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就去城里办这两件事。”
说完,林清修急匆匆向城门去了。
……
临近酉时三刻,林清修带着六个书生打扮的男人回来。
在这些书生身旁,还有个满脸不耐烦的正字。
在明朝,正字是从九品官员,主要负责掌校定典籍,刊正文字。在县衙里,正字一般负责文书工作,属于秘书监一职,没什么油水可捞。
若按寻常,林清修是请不来正字的。就算正字只是从九品官员,那也是举人出身,地位远比林清修高贵。但读书人若报了官司,寻常小事,不便惊动衙门,就由正字从旁协理。
正字大多是出身贫苦,仕途无望之辈,因而不敢得罪年轻的秀才,虽然百般不愿,但在林清修的恳求下,还是从县衙里出来了。
一群人站在树林的暗处,望着站满了挎刀执枪的士兵和衙役,东阿县巡检司巡检常育温、典吏楚良正在指挥官兵们换防。
森林深处,一眼望不到头立着倭寇的帐篷,隐隐传出一些怒骂冷笑声。在大道两旁,是一列整齐的战马,马上都是身穿嵌钉铠甲的士兵。
“换防!”常育温发出一声吼声。
马队驱动了,一排排马蹄不断交替。在这期间,楚彪、常方等人赶着一马车的粮食物资,迅速赶进了一个缺口。
林清修等人看得真切。
“竖子尔敢!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行此等暗通倭寇的罪行!”一个书生愤怒的低吼声在众多骂声中响起!
正字面皮微抖,神色惶恐,问道:“各位,你们叫我出来,到底要做什么?”
“当然是铲除奸恶,匡扶正义!”林清修一声怒吼,“大人瞧见了吧?这群人眼睁睁瞧着旁人私通倭寇,却不作为,按照大明律法,该当何罪?”
正字以目视地,“这怎么说?我只瞧见士兵在换防,至于通倭,哪里有呢?”
马队仍在替换,他们的前面,巡检常育温和典吏楚良正堂而皇之地议论着。
“这批贼寇死活是跑不掉了,再多困些时日,我们日子也能好过些。”楚良大笑。
“这可是砍头的大罪。”常育温皱着眉,望向楚彪和常方等人消失的背影,担忧道:“若是被人捅出来,你我都不能活命。”
楚良道:“常兄,你也干了十几年的巡检,有些事咱们都是心知肚明。上头之所以迟迟不处置这群倭寇,不就是为了更多油水吗?他们占了大头,我们喝些汤总也应该。
至于你担心的,实在是庸人自扰。整个山东,上到巡抚,下到县丞,哪个不是背靠严阁老?有他老人家在,就没谁能为难咱们。这些银子,你就放心收下吧!”
因这二人并未遮掩,还很有几分自傲,声音就落在了林清修等人耳中。
“乱臣贼子!”林清修躲了一下脚,接着望向他身边的正字。
“这是叛国重罪!”另一个书生厉声接道,“刚才他们两个所讲,大人不能装作听不见吧?”
“说什么了?”正字的脸青了。
“你还在装糊涂?”林清修将手一指,压低声音道:“那两个人,一个巡检,一个典吏!他们派了自己儿子去通倭!”
“几位,你们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胡乱攀扯别人呢?玷污朝廷命官,这可是要吃官司的。”正字脸色铁青,坚持睁眼说瞎话。
林清修还要反驳,这时于可远拉了他衣袖一下,暗暗摇了摇头。
林清修皱了皱眉,“怎么了?”
于可远走到正字面前,“大人,您确定什么都没看见?”
正字扫了一眼于可远,见他一身庶民服饰,顿时眼高于顶:“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这样同我讲话?”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但依大明律,通倭是死罪,明知有人通倭,包庇亦是死罪。草民再问大人一句,是否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于可远挺直腰板,朗声问道。
“一介平民,我何必答你!”正字偏过目光。
“大人不必答我,但草民要提醒大人一点,诸位先生已去信山东各府各县的同科秀才,乃至几位举人,将此间通倭一事详细禀明。
前些天,按朝廷旨意,平蛮将军俞大猷已经将军队派遣至山东,很快就会有一支征剿倭寇的军队来东阿。大人大可将方才这些言论复述给平蛮将军。您猜,平蛮将军信不信?”
脸色铁青的正字问道:“你是在威胁我?”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将利害关系为大人阐明。”于可远不卑不亢道。
正字沉默了。
林清修身旁的一群书生望了望于可远。
于可远在东阿县也算是小有名气,其中一个书生认出他的身份,不由拉了拉林清修的衣袖,小声问道:“是可敬的弟弟吧?”
林清修点头。
“他……竟然是他?可他不是……”
林清修笑了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这弟弟如今迷途知返,早已不似当初,寻几位兄台来此,找正字,这些主意都是他出的。”
那人惊奇道:“看来许多传闻并不真实,人言可畏啊!”
书生们对于可远好感大增,这且不提。在于可远明里暗里的敲打过后,正字眼神不断闪烁,仍是不敢站出来指认现场。
“我不过就是个从九品的正字,在县里连句话都说不上,你们找我也没用。”
“大人还想着明哲保身吗?”于可远淡笑道。
“这,这话怎么讲呢?”正字望了一眼于可远,又把眼望向了官兵那边,接着哀求道:“你们行行好,高抬贵手放了我吧!”
于可远:“我们能放大人,但作为唯一的证人,平蛮将军可不会放过大人。平蛮将军一生都在与倭寇为战,倭寇未必是他生平最恨,通倭和包庇通倭的,才最可恨。”
正字:“……”
于可远:“我再提醒大人几句。这件事已经瞒不住了,必定会捅到省里。就算大人和那边几个提前串通一气,灭掉倭寇,把这件事压下来,来个死无对证,但您觉得那些士兵就都能守口如瓶?只要有一个尚存天理良心的,大人的包庇之罪就逃不掉。”
正字脸色愈发惨白。
“您觉得等东窗事发之后,县丞和主簿会为了您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正字,以及罪证确凿的巡检和典吏,甘冒砍头大罪,与平蛮将军作对,继续硬压此事吗?”
正字身体都有些颤抖。
“机会已经摆在眼前,如何抉择,就看大人您是否还有些良心了。”于可远退到林清修身后。
林清修:“大人,愿不愿意和我们走这一趟?”
正字默了一下,正气凛然地答道:“我吃朝廷的俸禄,不用你们提醒,这样不堪的事情我也会出面的!但你们要记住一点,这样的一幕,以前我是一概不知!我也从未与他们谋划过什么!”
这可是天大的罪名。既然决定要出面作证,就得和这群人彻底撇清关系,以免火烧自身。
于可远内心不屑,却也知道这是正字的底线,便恭敬拜道:“大人心怀百姓,怎会与那样的叛国畜生有勾结呢?”
林清修等人则在一旁冷笑,将鄙夷表现得赤裸裸,看得于可远一阵摇头。
一番合计之后,众人从背阴处走了出来。
刚一露面,那边的巡检和典吏就发现了他们。
稍一打量,巡检常育温皱眉望向典吏楚良:“你还叫了马保宁?”
楚良一脸惊讶,“不是你叫的?”
两人彼此对视,纷纷望出对方眼中的震惊与担忧。巡检常育温立刻向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告诉常方和楚彪他们,先在里面待着,别出来!”
士兵领了命,立刻朝里走了。
“官兵清缴倭寇,闲杂人等一概退散!”巡检常育温一声怒吼,“你们几个,立刻离远些!”
吼着,他腾身一跃,飞也似地奔向于可远等人所处的那片树林。
紧接着,一群盔甲在身的官兵跃身跟着奔了过来。
官兵们仍在向前奔进,将众人里三圈外三圈列起了一道人墙。林清修等人都紧张了,许多目光都望向正中的巡检。
“听没听见!退走!”巡检常育温跺了一下脚,接着望向众人之间的正字马保宁。
马保宁左支右绌,半晌讲不出话来。
常育温看这群人儒生打扮,分明是秀才身份,不好硬来,只能沉声道:“老马,你在衙门也干了十几年,连这些规矩都不懂?怎么把这群人带过来了?不知道我们在打仗吗?”
“好几位生员在这片丢了东西,在衙门好一阵折腾,大老爷才把我派出来协理此事。”马保宁低着头,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们既然在清缴倭寇,我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就往士兵们留出的一条缝隙走。
“谁敢!”林清修厉声接道:“正字大人,可别忘了我们刚刚的约定!”
“什么约定?”常育温的脸都青了。
“没,没什么……”马保宁不敢接话。
“有人在通倭,给倭寇送粮食,我们瞧得清清楚楚。”林清修将手一指,“就是你和典吏的儿子!”
“哦?”常育温丝毫没有惊慌,上前两步,趾高气扬地盯着林清修,冷笑两声,“是哪只眼睛看到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林清修猛提了一口气,一声低吼。
“你呢,你也是两只眼睛看到的?”常育温又挪步到另一个秀才面前。
“巡检大人,你犯不着这样威胁我,大明律明文规定,秀才犯法,在开除学籍前不能用刑。何况我们行得正做得直,没有任何错处可挑,你敢动私刑不成?”那人冷冷回应。
“难办啊。”常育温眯眼笑着,“都是秀才老爷,好贵重的身份呢,我当然动不得。”
绕了一圈,也问了一圈,听这群秀才口供一致,死咬通倭一事,便停在于可远身前,见他是一身平民装束,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狠厉:“你也看到了?”
“大人,您问草民看到了什么?大人若不问个明白,草民不知如何回答。”
“好一张伶牙俐齿。”
常育温不再望向于可远,转而朝着走过来的典吏楚良道:“这些生员说,看到有人通倭了。”
“谁通倭?”楚良明知故问。
“是啊,谁通倭了?”常育温环视四周,落在一个士兵身上,“你瞧见了吗?”
这群士兵跟在常育温身边多年,对他的脾气秉性再是清楚不过,也明白他想干什么,便将手一指,“是那个人!”
“抓起来!”常育温一声低吼。
士兵阵列中走出几个衙役,拿着铁链和戒尺奔了过来。不一会,于可远已经被铁链拉了过来,五花大绑,五体匍匐在地上。
原来还强行镇定的林清修等人开始骚动,纷纷慌了神。
“你,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林清修想冲出去帮于可远,却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士兵拦住了。
“干什么?这位秀才老爷问得好,你们来不就是揭发通倭一事?现在这通倭的罪员已经寻到了,你还问干什么?难道说,你们和他是同党不成?”
“栽赃陷害,草菅人命,你们,你们这样做会遭天谴的!”林清修气得浑身发抖。
他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仅没有揭发成通倭一事,反倒将于可远陷进去,若是这样,回了家,如何与邓氏交代?
一想到这,林清修心头火气,天灵盖都在往上蹿,“通倭的明明是你们!这样陷害,我定会到县里……不,到省里!到省里状告你们!”
“省里?呵呵呵,你莫非是想找巡抚大人告我们的状?”
常育温嘿嘿一笑,和楚良对视了一眼,不由嘲讽道。
经他这样一提醒,林清修不由想到,巡抚大人也是严党之人,他们上下一心,如何状告得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
满含愧疚歉意地望向于可远,接着不由一怔。
只见于可远被铁链锁着,匍匐在地上,脸色却从容不迫,压根没有一丁点害怕的意思,甚至还眼角含笑。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笑得出来?
于可远被铁链套着,拉到了常育温面前。常育温笑眯眯问道:“快说,你都是怎样通倭的?获得了那些脏财?”
于可远同样笑着回应,“草民不曾通倭,但常方和楚彪是如何通倭的,我这里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很好,到牢狱里你就会详细说了。”常育温的脸又铁青了。说完这句话,他面对黑压压的士兵,大声说道:“山东各府各县都有倭寇作乱,这群贼民没有投身军中报效国家也就算了,今天居然还暗通倭寇!如今证证据确凿,人赃俱获,谁也不能抵赖!压回去!”
这可是要死的罪名。
常育温几句话一说,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秀才们死一般地沉寂了。
直到这时,他们才深刻意识到官场的黑暗,这远比人吃人更可怕。一个小小县衙尚且如此,往上又会如何?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传遍全身。
就在他们以为,通倭之罪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定下,于可远开口了:
“几位先生,果真已向省内各府各县去了书信?”
这话一出,常育温和楚良纷纷一怔。
林清修点头,“我们已经动用一切关系,将这里的通倭事情详细禀明,发到各府各县的秀才和举人。”
常育温和楚良互相对视一眼,脸色开始发白。
于可远笑了笑,继续问:“东流书院那边,诸位兄台也去了书信?”
另一个秀才答道:“我有位堂兄在东流书院,那边的书信是我送的。”
“这我就放心了,东流书院有王正宪先生,有文成公嗣子出面,我就算死在牢狱,将来也将得到诏反,家母与小妹,就拜托清修大哥了。”于可远表现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
实际上,他心里丝毫不慌,甚至有些嬉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