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于可远实在是埋下太多暗棋,提前布局,就算常育温和楚良手段惊人,也不可能将脏水泼到于可远身上。
首先,数位秀才能够为自己作证,这是第一条保险。
但这还不够安全,若是真进了牢狱,无数酷刑折磨,于可远根本扛不住。
所以提前把正字找来就成了关键。刚刚可远讲的那些话,就是在提醒正字,继续当缩头乌龟,将来平反之时,他的包庇之罪一定逃不开,这是在逼正字做选择。
看似是选择,但另一条路是有死无生,生门只有一个。正字只要不傻,就知道怎样选。
还有最重要的两点。其一,是给那些大人物去信。
信的内容不重要,关键是“去信”这两个字,就足够巡检和典吏投鼠忌器,不敢真的为难自己。
其二,罪暂时止于巡检、典吏及其子嗣。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若是将通倭罪名攀扯到知县、县丞等人,就算有东流书院的王正宪出面,也很难保住于可远。因为一旦牵涉到知县、县丞和主簿,就等于在触严党的虎须,虽然还不至于惊动严嵩等人,但山东巡抚、布政使司等必将出手,事情闹大了,东流书院也救不了人。
现在,正字的身份就很关键。他会代表知县、县丞和主簿站在正义一方,向巡检和典吏发出致命一击。
正字沉默了许久,显然也想到这层关键,立刻道:“依我看,通倭这件事,应该另有隐情。”
“马保宁,你什么意思?”楚良黑着脸问道。
“刚刚,我同诸位生员在这里看得真切,通倭之人并非这个草民,而是旁人,你们二人的儿子也在其中。”正字以目视地,不敢望向楚良,但话还是一口气讲完了。
“你怎么敢的?”楚良咬牙切齿,上前拽住马保宁的衣领,就把他提溜起来,眼神仿佛要杀人。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我!”马保宁慌得不行。
“有人不想活了,我在想,要不要这就成全他!”楚良沉声吼道。
“我,我我……我要见大老爷!你快放我下来!”马保宁不断挣扎。
于可远淡淡瞥了一眼马保宁,开口道:“原来东阿县的规矩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楚良怒目圆睁。
于可远毫不示弱,冷冷道:“依大明律,典吏名义上虽是“官役”,却属于庶人在官者,是不入流的官职,从九品都算不上。正字是吃朝廷俸禄的,更是举人出身,典吏大人这样对待衙门正字,不知是遵守哪一条规矩?奉行大明律的哪一项?”
典吏的地位虽然不高,但他们的能量却不能忽视。这些人往往师承相传或子承父业地在一个部门供事,对衙门中的条规律例相当熟悉,外来的官员不得不依靠他们。于是这群人凭借自己的特长,往往“百端作弊,无所不至”,一些县正官都受制于他们。正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
“伶牙俐齿,你知道的倒多!”
楚良到底是不敢直接杀人的,沉默了一会,将马保宁放了下来,杵在那里怔愣起来。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楚良清楚,再想往于可远身上泼脏水是不能够了,真惊动东流书院的那位,大老爷和二老爷不可能保他。但事情应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要自己大义灭亲,又实在于心不忍,一时就迟疑起来。
突然,一名骑马的士兵目光中露出了惊色,开始勒紧身下的坐骑。他望见官道上一行五骑正向这边飞驰而来。渐渐靠近,许多士兵都看清了领头的骑者头盔上斗大的红缨和肩背后那袭外黑内红的披风正在疾驰翻飞。
“是指挥佥事大人!”那士兵失口叫道,勒住了缰绳。
他们认出这个身着正四品铠甲的人便是平蛮将军俞大猷下面的指挥佥事,派往山东清缴倭寇的俞咨皋,也是俞大猷唯一的子嗣。
包围于可远的士兵们纷纷让开了。
五骑奔马越来越近了。无论骑兵、士兵还是衙役立刻向前跑去,在大堤上列成了整齐的两行。
马上的俞咨皋在离于可远等人还有六丈远的地方猛地一勒缰绳,五骑马倏地整齐地停住了
俞咨皋的目光望向了森林深处搭建帐篷的倭寇,尤其是那辆极为显眼的,运送粮食的马车,接着又望向被铁链锁住的于可远。
他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列在那里的官兵衙役一片沉寂,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直到这时,常育温和楚良才真正意识到要大祸临头了。
“大人,您来东阿县怎么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也好款待……”常育温低眉顺眼地走到俞咨皋马前。
俞咨皋这时竟不理他,而是目光狠狠地盯着他面前一个士兵:“是你们负责这里的倭寇?”
那士兵一凛:“是属下……”
“啪”的一声,俞咨皋手里的马鞭闪电般在那士兵的脸上闪过,留下一条鲜红的血印。
那士兵被重重地抽了一鞭子后,不仅不敢喊疼,反而站得更直了。
俞咨皋接着厉声喝问:“还有谁对这群倭寇围而不杀的,都站出来!”
那些围困倭寇的士兵从官道两侧跨了一步,依然是整齐的两行。俞咨皋策着马从站着的两行士兵中间走去,手中马鞭左右横飞,一鞭一道血印,每个被抽的士兵都反而挺直了身子。
常育温和楚良懵了,林清修和秀才们懵了,于可远的眼中却透露出些许赏识和敬重的神色。
俞咨皋手中的马鞭停了,接着向被抽的士兵道:“胡部堂遵朝廷的旨意,派俞大人来山东,协助尔等平息倭乱。东阿县就这几个倭寇,你们不仅不杀,反而围住圈养,是等着我来杀吗!”
没人敢吱声。
“回话!”俞咨皋再次怒吼一声。
常育温和楚良这时怎敢继续沉默?再问,就把老底给掀出来了,当下大声接道:“我们也是奉了上面的命令!”
俞咨皋这时也不能不理他了,望向常育温和楚良:“你们不是兵,我管不住,但内阁已经明发上谕,过几日就有新的知府上任,这件事,我会上呈俞大人,新知府自有定夺。”
常育温的脸色顿时如老鼠一样灰。
但楚良仍是不死心,“敢问大人,新来的知府是哪位?”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向我提问?”俞咨皋冷冷道,“我也不妨告诉你,绝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伙人。”
楚良脸色惨白,半晌讲不出话来。
听见这话,于可远双目一亮,既然不是严党人,就必定是清流一脉。也就是说,清流已经准备在山东动手了!
俞咨皋又不再理他了,坐直了身子,望向那群士兵:“林子里面那辆运送粮食的马车是怎么回事?”
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话若是答了,就把常育温和楚良得罪死了,若是不答,俞咨皋这里也过不去,开始两面为难。
“草民斗胆说一句。”被铁链束缚着的于可远,踉踉跄跄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件事,正字大人很清楚。”
“他犯了什么罪,要被铁链锁着?”俞咨皋望了一眼于可远,又问向两边的士兵。
士兵们依旧沉默。
这时正字开口了:“大人,请容卑职禀报。”
“讲。”
“这人并无过错,因揭发了巡检、典吏之子私通倭寇的罪名,巡检与典吏恼羞成怒,反将通倭罪名扣在他头上,想要行李代桃僵、瞒天过海的手段。
幸而有几位生员力保,且他们事先向东流书院报了信,这才令巡检和典吏投鼠忌器,保全自身。恰巧大人赶来,这件事便能弄清了。卑职目睹巡检、典吏之子私通倭寇的全过程,可以作证,而且,这次也是县丞大人派卑职出来的。”
正字谨慎地回道。
于可远饶有趣味地望了一眼正字。
他倒是不傻,知道帮县丞摆明立场,将罪责止于巡检和典吏身上,不把事情扩大。
于可远心想,若俞咨皋也是聪慧机敏之辈,应该不能把这件事情扩大化。毕竟拔萝卜拖泥带水,动了县丞和主簿,就得惊动即将离任的知府,再往上的巡抚也有可能被牵连。如今清流一脉的新知府还未到任,根基不稳,不是与严党官员相争的时候。
果不其然,俞咨皋听见正字这样说,沉吟了一会,便大声道:“把这个典吏和巡检绑了,你们几个,带队去倭寇的老巢,斩草要除根,除恶必务尽。刀剑无眼,立刻去吧。”
所有的士兵都开始跑向他的面前集队。
于可远也明白了俞咨皋的话外之音。什么是“刀剑无眼”?无非要这群士兵在倭寇老巢就将那几个通倭的罪犯杀掉,这样一来,当事人身死,巡检和典吏二人根本无需定什么通倭之罪,凭一个包庇就已经是死罪了,立案很简单,但想结案却不容易。
这期间,二人会被一直关押在监牢。待局势明朗,到了倒严关键之时,再让二人吐出身后之人,将一桩小案上升到牵连严党的大案,不失为运筹帷幄的一步好棋。
想到这里,于可远再望向俞咨皋的眼神,不仅多了一份赞赏和认可,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当然,于可远还想到了更多。
俞咨皋在这里就将楚彪等人处理掉,还避免了他们在牢狱里攀扯自己的可能。虽然就算攀扯上自己,他也有无数种说辞,但能省下功夫,少一桩麻烦,他还是很满意的。
一阵厮杀声,在林子那边响起,接着就是哀嚎与惨叫。
这里来的,虽然不是俞大猷的直属军队,只是县衙的官兵,但对付这群数量极少的倭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不到半刻钟,那群士兵便整齐地跑了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有鲜血。
一个士兵来到俞咨皋的马前,“大人,三十六名倭寇已经尽数斩杀,还有六个给倭寇运送粮食的百姓,我们到时,已经被倭寇残害,救护不及,请大人降罪。”
“通倭的叛徒,他们也是死得其所了。”俞咨皋大声令道:“集队!进东阿县!”
待队伍整顿完毕,俞咨皋扫向于可远等人,“你们几个毕竟目睹了通倭一事,将来或许要在朝堂上提供证词,留下备案再走。”
“是。”众人齐声回应。
接着,俞咨皋将正字叫到身边,仔细询问了一遍通倭的详情。就见正字朝着于可远指指点点,小声讲了许多,俞咨皋时而惊讶,时而点头,时而深思。
听罢,俞咨皋望向于可远:“你叫什么?”
“草民于可远,见过大人。”
“今年多大了?”
“十四。”
“十四,已经到入征的年龄,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凭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将来若科举不顺,就来浙东一带,到宁波和台州找我。”俞咨皋语气柔和下来,淡笑道。
“多谢大人赏识,可远铭记于心。”于可远深深一拜道。
“走!”
俞咨皋猛地一勒缰绳,那匹马扬蹄奔去。
整齐的蹄声和步声,所有的骑兵和士兵策马扬鞭,朝着东阿县扬长而去,只留下滚滚烟尘。
林清修望着远去的众人,感慨道:“没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尾。”
另一名秀才望向俞咨皋已经消失的背影,“如果朝堂尽是俞大人这样的忠臣,我大明何愁不能万代?大人这般威武,我虽是堂堂男儿,也不免有些动心了。”
“俞大人来了,山东的寇患也该平息了。”
“是啊。”林清修怔怔点头,接着转向于可远,“其实不止俞大人,今天这件事,若没有可远在关键时刻稳住局面,我们恐怕也撑不到俞大人赶来。亏我们还是读书人,却没有可远临大事荣辱不惊的心性,惭愧啊。”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一群秀才纷纷感慨起来。
但或许是于可远表现得太过出色,把这群自恃清高的秀才彻底碾压了下去,回到县城的一路,他们都没有同于可远讲一句话,连分别也只是简单地拱了拱手。
林清修和于可远拐进一条街,往私塾的方向走。
“可远,你别介意,他们并没有什么坏心思。读书人嘛,都有些自命不凡的坏习惯,总以为什么事都能办得来,但一番对比,发现连你这样未参与童试的人都不如,脸面自然就挂不住。”林清修解释道。
“大哥,我都懂,若非实在没办法,我也不想在人前表现。”于可远谦虚道。
林清修点点头,望向于可远身后的篓子,“荆条带上了吧?”
“嗯,一早就准备好了。”于可远朗声笑笑。
“荆条未必用得上,有俞大人对你的赏识,回私塾,先生恐怕求之不得。但你毕竟要在这里读一段时间,礼数做足,对你是有好处的。”林清修道。
“都听大哥的。”于可远笑得极轻松。
无非是负荆请罪罢了,穿越前,他在官场摸爬滚打,早就练就出一张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万般,就没有不能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