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纤歌在方荨怀里很安稳,所以骗过了他。
天还没亮,方荨就披了衣裳出去,八成有要紧事,否则哪舍得留楚纤歌一人在房里。
他一走,楚纤歌才能彻底放松,但随之而来的空洞也很煎熬。
没一会儿听见窗外廊子上有人低低浅泣,是那种克制不住,肝肠寸断的哭声。楚纤歌心头一顿,慢慢走到窗前,犹豫了好半天才支起一点缝隙,仅仅如此都紧张得浑身发抖。
她害怕光,也害怕见着人,这感觉非常挫败。
但她记着方荨的话,有心为着他试一试。然而还没看到人,就被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吓得又关上窗,想都没想依着窗蹲下身,生怕被人看到自己的影子。
这个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彻底击碎了好不容易堆积的勇气。
她低头苦笑,缩在胸口的双手紧握成拳。
“碧玉姑娘,你怎么过来值夜了?驸马让你好好歇着。”
说话的人是赵嬷嬷,哭着的人原来是碧玉。
楚纤歌眸光一凝,想起百辰死在自己眼前的模样,瞬间胸闷难当,拼命捂着唇才没发出半点声音。
百辰和碧玉是要成亲的,要不是被一连串事情耽搁,要不是她一味等着百辰开口,想给足碧玉面子的话,也许他们就不会阴阳两隔。
是她的错,是她的错。
楚纤歌心口疼得喘不上气,这段时间压抑的痛苦因为碧玉的哭声蜂拥而来,活生生想折磨死她。
碧玉眼睛都肿了,小声对赵嬷嬷说,“是我自己想过来。我已经失去了···百辰,最亲的人就剩公主了,我想陪着公主。”
赵嬷嬷跟着红了眼,掏出帕子给碧玉擦眼泪,“好孩子。公主是咱们的神,她只是累了,需要休息而已,驸马日夜照顾在侧,一定会好的。倒是你···”
碧玉对赵嬷嬷露出个欣慰的笑,“我没事。我们的命都是公主给的,他、他能为公主、为大宁战死,是近侍至高无上的荣耀,我为他高兴。”
“我不怪他,一点儿都不。换作是我也心甘情愿为公主去死。”
碧玉的声音很小,还带着哭腔,却像撞击大钟的声音回荡在楚纤歌心里,一声一声的震撼。
“可你···你这丫头!”赵嬷嬷说不出话来,抱着碧玉单薄的身子忍不住流眼泪。
“嬷嬷,我愿意守他一辈子,从今往后,我就是他的未亡人。”
碧玉挨着赵嬷嬷才不觉夜里的风冷,她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曾经和百辰嬉笑玩闹的画面。
他们蹲在墙角议论驸马行不行,还把宋停赶去烧水。
他总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边嫌弃自己不开窍边耐心给她解释。
他一发俸银,不是送她好看的胭脂,就是时兴的衣服料子,眼睛里都是星星,嘴上却非要说顺路捎地罢了。
那样一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赵嬷嬷陪着碧玉守到天亮,楚纤歌抱着自己也挨到了天亮。她没躲开阳光,任由那点亮和热照在自己身上,咬着牙,掐着胳膊,没逃跑。
身体里见不得光的东西在挣扎,光亮如同审判罪恶的天神,她被拉扯其中,头疼欲裂,浑身发颤。
短短一刻功夫,冷汗打湿了被方荨辛苦擦干的头发。
她眸光既深又冷,像悬在山崖上摇摇欲坠的一根草,颤抖又倔强。她告诉自己,再忍忍,你要还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就得站在光下。
楚纤歌,别躲,别藏,别像个老鼠似的钻进被窝不出来。
别辜负等你的人,别让为你死的人在九泉下叹不值。
站起来,好好活着。
人在阳光下本就有黑色影子,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噩梦,只要你勇敢站在光下,即便如影随形,即便跟着一辈子,它也只会被你踩在脚下。
楚纤歌,那个黑暗的影子也是你。
院子里打扫的侍从离开后,赵嬷嬷也去厨房准备早膳,碧玉望着月牙门外伫立的侍卫呆呆出神。
突然,身后的房间传出楚纤歌久违的声音,“来人,床褥脏了,换新的进来。”
碧玉身子一僵,外头的侍卫也猛地站直身子。
公主以前从不理会这些琐事,可这声音的确是公主!虽苍白沙哑,但口吻是清冷高傲的。
碧玉半死不活的心脏在胸腔跳动个不停,她却没法儿支配双腿,甚至连转个身都做不到。
等不到回应,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像沉睡千年的宫殿,清风和阳光好久才驱散里头沉重的悲伤,碧玉僵硬地转过头,对上楚纤歌沉静却轻微发抖的眼眸。
公主散着发,着一身金线凤羽红裙,消瘦的面容带着苍白病气,她下颚微扬,迎着光抬头的模样,一如从前策马扬鞭的楚纤歌。
“公、公主···”碧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眼泪光,唇角咧着笑。
外头的侍卫齐刷刷俯首跪地,整齐划一的声音让整个公主府都活了起来,“参见长公主殿下!”
树上忙碌的鸟儿都识相地闭了嘴,海棠花垂得更低了,仿佛万物都向她俯首。
楚纤歌淡淡扫过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碧玉身上,“伺候本公主梳洗。”
碧玉也跟着她活了,忙不迭应承,“奴婢领命。”
管家第一时间派人去给方荨送信,奈何方荨在地牢见阿奴使,不准任何人打扰。
公主府的地牢有些日子没接待贵客了。
大热天想在水牢凉快是不可能的,阿奴使头顶高处有个一人宽的窗户,日头毒的时候照进来,只需小半个时辰就能晒得你找不着东西南北。
他被关在很低很低的铁笼里,只能弯腰蹲着,趴下也没法儿伸直四肢,更何况这么窄小的笼子里还有蛇王蛇后陪着他。
一众小蛇毒蝎唯蛇王是从,所以阿奴使只能蹲在角落,大部分宽敞的位置是蛇王的。
离奇的是,他竟不觉难熬。
盯着蛇王一整天发呆,时而露出崇敬的眼神,时而喃喃自语。
方荨身上的银铃随着脚步发出轻快的声响,像魔咒唤醒阿奴使,他艰难地抬起头,看清方荨的脸时,冰蓝色的眸子山崩地裂般颤动起来。
“你是天神的儿子?”
当时在战场上看到方荨奔着楚纤歌而来,他就确定这是天神的儿子。
他和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脸上没有天神高高在上的冷漠,也没有她居高临下让自己回家时的霸道杀气。
方荨好像知道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
他所谓的天神指得应该是自己母亲。
听兄长说,他们小的时候,蛮夷很凶残,常常掳走边界上的女子,南诏苦于没有兵力对抗只能忍气吞声。
后来母亲看不下去,驱使长蛇出境,一人一蛇追赶蛮夷上万兵马,从那以后蛮夷只敢小打小闹。
方荨冷冷看着他,“知道我为什么留着你一条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