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林静漱了口,又抿了香茶,宫婢才将晚膳撤下,旋即又摆了两盘时蔬瓜果,清甜的味道令太后格外满意。
文贵妃跪在榻前替她捶腿,帐子里夜明珠柔和的光晕笼在她年轻好看的脸上,却也遮不住眼里的落寞。
楚霁云只有她这么一个贵妃,外头都说圣眷优渥,连娘家人都暗示她赶紧生个皇子,好坐上皇后宝座。
可文婷婷有苦难言,进宫两年,皇帝碰都没碰过自己,即便宿在她寝宫也是与她分榻而眠。为得宠幸,她连妓馆里下贱的勾引招数都使过,结果触怒了楚霁云,他捏着自己下巴,眼神冷得骇人,“再有下一次,文氏一族就别在京城立足了。”
那时她才明白,皇帝不喜欢自己,可他为什么从众多秀女中点了自己?论背景身份,文家只是五品京官,别说替皇帝办事,就连大型宫宴都未必有资格参与。
她以为是楚霁云性格冰冷,不近人情,直到偶然间瞥见皇帝看长公主的眼神···她不敢乱想,可种子一旦埋下,时时处处都在指证她的猜想。
楚纤歌侯在院子里的动静不小,呵斥如意的声音更是整个乾宁宫都能听见,文婷婷心里的虫子不住骚动,见太后在自己的按摩下舒服地闭着眼,忍不住道,“如公公是太后身边老人了,就连陛下都体恤三分颜面,长公主带兵久了,脾气都这么大。”
太后慢慢抬起眼皮,竟也不生气,“如意仗着哀家,没少在下头作威作福,让他吃个教训长点记性,免得旁人总以为是哀家糊涂。”
文婷婷一怔,太后怎么帮楚纤歌说话?
她尴尬笑笑,“太后所言极是,嫔妾浅薄了。”
“她在外头等多久了?”
文婷婷看了眼桌上的茶,保守估计,“约莫一盏茶功夫,听说这回和鞑子打架伤得严重。”
太后闻言,缓缓抬起手臂,文婷婷赶忙起来将人扶好,见她威严一露,喝道,“大胆奴才!长公主到了不及时禀报,还不快请进来!”
口吻中三分薄怒七分担忧,文婷婷忍不住想给太后竖大拇指。
楚纤歌等的浑身发冷,一进内堂就被热气笼着,将大氅丢给宫婢,一看文贵妃也在,她身上不知带着什么香,甜腻腻的。
她弟弟不喜欢这味儿,真不知道怎么忍的。
“儿臣给太后请安。”
她行过礼,文贵妃垂首上前,“嫔妾见过长公主。”
“几日不见,文贵妃圆润不少。”楚纤歌瞧她气色不太好,想说句好听的哄哄,结果这话一出,文婷婷更不快乐了。
比起楚纤歌长身玉立,挺拔精神的姿态而言,文婷婷觉得自己连狡辩的余地都没有,讷讷回了句,“嫔妾比不得长公主内外兼修,闲人一个,自然要发胖。”
嗯?
楚纤歌笑容一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本公主不是这意思,文贵妃有陛下宠爱,福慧双修,是天下太平之相。”
文婷婷颔首轻笑,又作了个揖才退开。
隔着月影纱,楚纤歌瞧见太后一身紫云缎子,发髻上珠钗不多,但耳后两副点翠一看便是稀罕货,将她白皙的肤色衬得越发高贵得体。
“听闻太后近日胃口不佳,儿臣未能及时探望,望太后恕罪。”楚纤歌躬着身子,用词尚好,但怎么听都是一股直愣愣不真实的味道。
等了许久,太后也没吭声,寂静使得内堂过于温暖的气息有了窒息感。
楚纤歌维持姿势不变,耐心等着,可她僵持片刻的右臂以及手指已经轻微发抖,太后仔细将人打量几遍,最后眼神落在缚着钢针的右手上,当即冷下脸,重重拍在小案上,“跪下!”
以文贵妃为首的几个宫婢吓得不轻,眼里浮起阵阵慌乱,接连俯首跪地。
楚纤歌一愣,挑眉隔着帘子与太后四目相对,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后凝眉,加重了语气,“怎么?没有先帝爷的牌位,你连哀家都不认了!”
得,说的是她。
往日再怎么不愉快,两人也能假惺惺装个母慈子孝,尤其太后怕外人说她苛待自己,表面做得一向周到,突然怒气冲冲让她下跪···还真让楚纤歌心里没底儿。
她略一犹疑,在旁人眼里已成了目无太后。
下一刻太后掀帘而出,两步走到她面前,横眉怒道,“哀家跟先帝爷发誓,就算薄待了阿云也定会好生照顾你。可你呢?有伤不养,有病不治,遭了刺客不说,还不要命去抓什么鞑子!看看这是什么!你让我如何有脸见先帝?”
太后又急又气,声音狠戾,手却小心翼翼摸着她折断的手指,感觉再多一刻眼泪就要淌出来了。
文婷婷:太后爆发力惊人,我何时才能像她这般收放自如?
众宫婢:后娘做到这份儿上,真是感天动地。
楚纤歌:我是不是刚才进来的方式不对?
果然,太后眼睛红了,摸着她的手,给人一种压抑的抽噎,“女儿家身娇体贵,你堂堂长公主,合该替你父亲享受盛世太平,却遭受这些罪过···是阿云无能,若他治国有方,何至于让你这个长姐在外抛头露面。”
她痛心疾首捶着自己胸口,一副快要气过去的危险样。
楚纤歌倒吸一口凉气,忙道,“太后折煞我了!阿云还小,可万事处理得当,实属难得。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也对父皇说过,只要活着一日,便替阿云镇守四方。太后不必自责,是我没福气,不配太后教养。”
楚纤歌只有一半的情真意切,阿云难得和镇守四方是真心,别的···没有感情,全是技巧。
好在太后也只是做戏,听楚纤歌把责任一揽,才佯装喘不过气,由宫婢搀着坐下,抹了两把眼泪,才道,“过来坐。”
“儿臣不累。”
太后扫了眼内堂,文婷婷这回看懂了她的意思,巴不得赶紧出去,“嫔妾去看看陛下用饭没有了,不打扰太后与长公主了。”
内堂只剩她俩,楚纤歌暗自叹息,正菜开始了。
“纤纤,你现在跟哀家说实话,这些事到底和驸马有没有关系?”她一改方才满脸涕泪的脆弱,半是不虞半是忧虑地打量着楚纤歌。
“休想糊弄哀家。方荨和那女人放花灯的事情早传遍了,只是哀家瞧你有心护着他才隐忍不发。你将刺客关在自个儿府里,又把事情都算在鞑子头上···你难道为了他连性命都不要了吗?”
楚纤歌静静听着,左手摸着钢针,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她琢磨事情的时候总是不自觉这样。
比如方荨当众护着紫情,她手指在眉毛上来回摩挲。
“太后言重了,我怎会因一己私情置大宁安危于不顾。南诏有心无胆,才会被图鲁蒙儿子利用,且与之来往的几个鞑子也都认了罪。”楚纤歌不慌不忙回答道。
“纤纤。”太后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定定看她半晌,眸中带出真正的寒意来,“当初哀家眼看大局已定,希望你成婚留在京城,远离打打杀杀,才逼得你紧了些。原以为你与方荨有患难之情,必成一段佳话。然而···”
她没再具体说,但眼里的失望,口吻中的叹息已表达得足够清楚,“不管与他是否相干,但事情已危及你性命,你就算不替自己想,也替阿云想想。他那日知晓你遇了刺客,不管不顾就往外跑,若是你府上真有人存了歪心思可如何是好?”
“我···”楚纤歌凤目微沉,她想解释公主府的安全无须质疑,可面对太后又说不出来。
“阿云回来后,哀家重重罚了他,这次你也别怪他没去瞧你,是哀家派人盯着不让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