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安城的道路其实也好走,不过是八街十六巷。要知道在江南道,山温水软是被刻在骨子里的,所以甭管是富贵人家,还是寻常百姓,房屋建筑大多是细水楼台,主要讲究个轻盈玲珑,因此大多数地方的城里都是青石深巷,曲径回折,记性不好的,饶是在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时常要摸不到回家的路。相比之下阳安城作为江南道的首府,已经算是简单大气了,哪怕是寻常外地人,来待上个几天,便都能将阳安城摸个七七八八。
尽管如此,阿良在从绮乐春坊出来之前,还是让传信那人把街巷路径写了个清楚,方便自已照着走,即便这样,阿良还是差点错走了不少路。
倒不是说阿良路痴,只是因为阿良这会儿有点郁闷,他觉得自已被骗银子了。
打从神仙桥走后阿良心里就一直在想这事儿,起初是无比震惊的,难不成书上写的都是真的?这人间真有奇门遁甲,阴阳五行这些逆天占卜之术可以窥视天机?
要不然,方才年轻道士那事儿,怎么解释?
但阿良越寻思越不对劲,就算真有奇门遁甲之术,最多也是算算人间命数,万万不可能看穿天上之事,再联想年轻道士要木剑不要银子,因此阿良得出一个结论:定是二人合起伙来坑骗自已。毕竟这会儿阿良对人间银子的分量也是大概有了个了解,一柄木剑,怎地就值八两银子?
其实如若只是平白无故少了银子,阿良倒是不会怎样,毕竟那年轻道士虽然算得不准,但自已压根就没打点儿指望他能算出个什么,就是单纯图个好奇罢了,况且一两也好,八两也罢,阿良本身就是乐意给那年轻道士的。
但二人这般作为,让阿良觉得,不够善良。
觉着自已平白无故被人坑蒙拐骗了八两银子的阿良,按着纸上写的路径,绕着走了几条街道,才走到一处巷弄。
巷口挂了个方方正正的木头牌子,三个小字 —— 果子巷。
阿良看了看写着路径的纸张,正是此处。
果子巷的住户都觉着,这儿是阳安城最好的巷弄。
事实也确实如此,并不是说果子巷的住户有多富裕,相反,这里压根儿没有一户大富大贵之家,基本都只算是每天能够吃上饱饭而已。
但就是这每天能够吃上饱饭,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不容易的,也就是如今青阳朝开国以来,还算安稳,这天下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才让大多数人甭管好坏总是能填饱肚子,换做以前战乱时候,树皮都是一堆人争抢的吃食。
果子巷是个例外,因为这儿的住户基本都有祖传的手艺——蜜饯果子,果子巷也是因此得名,要说蜜饯果子,整个青阳朝就数阳安城的最地道,而阳安城的蜜饯果子,又大多来自果子巷,平日里,任你是多大的官,多富裕的商贩,甭管是做餐后吃食,还是拿来摆盘,家里都少不了这蜜饯果子。
正是这门儿手艺的存在,也才能使得这果子巷历朝历代都能过上安生日子,久而久之,果子巷的住户大都养成了温良敦厚的性子,平日里街坊邻里大都和和睦睦,大事小事也不计较,用他们老一辈的话说:要是心气儿变了,这做出来的蜜饯果子味也就变了。
阿良拎着餐盒走进这满是烟火气儿的小巷。
巷口这会儿人来人往,看模样大多是收了摊子回家的住户。有些个儿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一准是今儿生意做得好,不过有生意一般的,大都也不算太沮丧,依旧能有说有笑的回家热锅做饭。
其中有书生打扮模样却痞里痞气的年轻人路过巷口人家,家里大门开着,从门外能瞧见家里小娘在院里收取白天晾晒的衣物,大都是女子肚兜之类的,痞气十足的书生故作潇洒的吹了几嘴口哨,院里小娘瞧见,立马板着个脸,不过看样子就知道是个嘴硬心软的,朝着门外书生像家长训斥孩子似的说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家去好好读书,有本事回头就读出点名堂,哪怕是中个秀才也算是不枉你老娘养你这么大,别整天想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净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门外痞里痞气的书生闻言也不生气,咧着嘴笑了笑,随后做贼心虚似的一溜烟跑了,只有院里的小娘看着手里刚晾干的肚兜衣物,用仅能自已听见的声儿喃喃道:“整天卖果子的钱,净是拿来买这些东西了。”
阿良沿着巷子往里走,在一间废弃破旧房屋处停下脚步,走了进去。
看样子这地方估摸着是以前哪个人家的住所,但如今看这陈旧模样,应该废弃许久了。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有些已经掉落,露出了里面的椽木,虽然简陋破败,不过也算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屋里空荡荡的,没见有人影,不过墙角里两处用稻草堆起来的草堆,显然是有人在此落脚才铺上的。
“应该不会错了。”
阿良喃喃自语。
只是这会儿人并不在屋里,莫非是出去寻吃食去了?
阿良正寻思是不是要在这儿等一会儿,就听见门口有声响。
转头看去,正是昨日小乞丐,寻常家里的六七岁的丫头正是粉粉嫩嫩的时候,小乞丐这会儿看上去,相比昨日,像是又黑了一些,小脸脏兮兮的,应是到现在都没洗过,怀里还抱着几根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干柴,想必是晚上取暖用的,虽然只有四五根,但看得出,小乞丐已经很卖力了,抱得紧紧的生怕掉了一根。
瞧见屋里有人,小乞丐先是愣了一会儿,看样子有些不知所措,随后看阿良也没做出什么举动,便唯唯诺诺的试着瞧了两眼,估摸是觉着有些熟悉,又仔细看了看,应是认出了阿良,随后像是松了口气。
抱着怀里不知道哪弄来的干柴,蹒跚着走到屋里,也不说话,只是走到应是昨日夜里生火的火堆处将怀里干柴放下,然后站着大喘气了几口,便又扭头从屋里走了出去。
阿良本欲说话,看小乞丐又走了出去,也不搭理自已,还以为是因为昨日的事对自已怄气,又或者是干柴有些少,出门再去寻去了,索性就站着等。
没过多大会儿小乞丐便又抱着东西回来了,不过这次抱的不是干柴,而是一捆稻草。
稻草可不像干柴那般坚实,小乞丐抱了满满一怀,但身板实在太小,从门口蹒跚着走到屋里时候,地上已经是撒了一大片。
小乞丐找了一处空的角落把怀里稻草放下,这次气儿也没喘就跑到门口把方才撒落的稻草又捡了回来,随后回到刚刚放下稻草的角落,照着另外两处稻草堆的模样铺出一处新的,约莫是觉着稻草有点少,又起身到另外一处稻草堆上搬了一些过来铺上才算满意。
小乞丐这才扭头指着刚铺好的草堆对着阿良说道:“哥哥晚上你就睡这里吧,外面的稻草只有这么多了,我睡那个小的,我身子小,睡得下。”
阿良哑然失笑。
原来她是以为自已没地方去。
走到小乞丐刚铺好的草堆,弯腰坐下,打开手里的餐盒,对着小乞丐示意。
“我这里有好吃的,要不要尝尝?”
小乞丐瞧见餐盒里吃食之后,看得出有些嘴馋,随即一闪而逝。
小乞丐是强忍着摇摇头。
“你不饿?”
阿良见到小乞丐拒绝,有些错愕。
“道士哥哥去找吃的了,待会儿就回来了,道士哥哥说了,今天不骗我,肯定能让我吃饱。”
阿良一脸歉意,毕竟昨天要不是自已的缘故,这小乞丐应当是可以和他那道士哥哥吃上饱饭。
“昨天抢了你的饭,今天就算补偿你的。”
小乞丐见状犹豫了一下,像是在思考,随后还是摇摇头。
“哥哥你自已吃吧,哥哥吃得多,我吃了你就不够吃了。”
听到小乞丐这话,阿良有点哭笑不得,索性从怀里掏出靠赌注赢来还剩的九十二两银子,朝着小乞丐晃了晃。
“看到没,我是有银子的,够买很多顿饭,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瞧着阿良一本正经的表情,再看看阿良的一身装扮,半晌,应当是相信了阿良的话,小乞丐才结结巴巴的说道。
“那,我等道士哥哥回来一起吃吧。”
小乞丐话音未落,屋内又有一人进来。
阿良还以为是昨日那小道士,朝门口一看,是位端着饭菜小娘子,像是刚刚巷口那户在院子晾衣物那位。
小乞丐见到来人,慌忙起身唤道:“祝小娘!”
待这位被小乞丐唤作祝小娘的女子走近,阿良注意到,这位小娘模样有些熟悉。
祝小娘见到阿良,也是有些错愕。
“我们是不是见过?”
阿良见到祝小娘的表情,有些疑惑的问道。
祝小娘霎时间满脸通红。
“白天...神仙桥上见过。”
其实不用听祝小娘这话,瞧见她脸红的样子阿良一瞬间就记了起来,这可不就是白天桥上劝自已不要相信年轻道士那位?
见阿良看着自已,祝小娘不知所措。
一旁的小乞丐见状还以为是祝小娘怕了阿良,张口对着祝小娘说道:“祝小娘别怕,这个哥哥是好人,他是来给我送东西吃的。”
祝小娘嗯了一声。
小乞丐又转头对着阿良说道:“哥哥,这个是祝小娘,我和道士哥哥来到这以后,好几次我们没东西吃都是祝小娘给我们送吃食。”
祝小娘看了看地上盒子里装的吃食,又看看手里的饭菜,随后放在地上,轻声说道:“家里刚烧了饭,想着你们今天肚子应是还没着落,就端了些过来了,没公子的好,要不...你们留着明个儿吃。”
“祝小娘的也好。”
约莫是看着这两天的饭菜有了着落,小乞丐有些开心,接着来到阿良面前,端起餐盒里一盘蜜饯果子,看了看阿良,像是在征得阿良同意。
阿良点点头。
接着小乞丐便双手捧着蜜饯果子到祝小娘跟前。
“祝小娘吃这个,道士哥哥给我弄到过一次,可好吃了!”
祝小娘见到小乞丐懂事模样,才算不那么紧张,对着小乞丐说道:“小娘家里就是做蜜饯果子的,你留着就好。”
小乞丐有些疑惑。
“可是我从未见祝小娘吃过啊。”
祝小娘闻言,笑了笑,摸着小乞丐脑袋说道:“这些都是做给贵人吃的,小娘要是吃了,就没法拿去卖钱了。”
小乞丐有些不明所以,想了想,随即将端着蜜饯果子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那祝小娘更要尝尝啦!”
一旁的阿良见祝小娘二人对话的模样,没由来的觉得有些舒服,方才路上的郁闷全然消失不见,做了个温柔的模样对着祝小娘说道:“不如尝一口试试?”
好不容易缓了一点的祝小娘听到阿良这话,唰的一下脸又红了,看样子比方才还要红,跟个樱桃似的。
随后有些拘束的从盘子拿了一颗蜜饯果子,放到嘴里。
见到祝小娘吃了果子,小乞丐比自已吃了还开心。
眨巴眨巴眼看着祝小娘问道:“祝小娘好吃吗?”
“好吃...很甜...”
不知怎地,祝小娘说的有些磕磕巴巴。
“好奇怪呀,我记得蜜饯果子不是酸的吗?”
听到祝小娘的话,小乞丐有些惊讶。
随后好像有些怀疑自已。
“莫非是我记错了?”
应是觉得此次目的已经达到,阿良从草堆上坐了起来,想了想,将手里银子分了一些出来放在餐盒上。
对着小乞丐说道:“我该走了”
随后不等小乞丐讲话,便径直离开。
待阿良走后一段时间,祝小娘才缓过神来。
跟小乞丐交代了几句也随即离开。
待屋里只剩自已,小乞丐挣扎了几番,从盘子里也拿了一颗蜜饯果子放到嘴里。
自言自语喃喃道:“就是酸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