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起身帮着江蕙堆起柴禾,又忙着取火折点火。那柴火有点潮,点了几次也点不着,好不容易冒了烟,李世民忙俯身去吹。
江蕙站在一边看着他忙活,见他手忙脚乱,也不上来帮忙,只是咯咯地笑。
好不容易点着火,李世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气。
见他满身满脸都是烟灰,乌漆漆的像个张飞,江蕙更是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半天方掏出手帕,在洞口旁流过的山泉中浸湿了,笑着走过来递给李世民。
待李世民拿帕子擦完脸,江蕙接过脏了的帕子,在泉水中边洗边道:“你没来的那会儿,柳婶跟我说了玄霸哥哥的事。”
李世民捡了一根干柴,蹲下来拨弄着火堆,道:“是吗?柳婶一定和你说了,玄霸虽说生在国公府,却是个可怜的孩子。”
“可怜?没有啊!”江蕙很是诧异,“柳婶说玄霸哥哥的亲生母亲虽然没了,但是国公夫人对玄霸哥哥视如已出,那其实玄霸哥哥也算很幸福啊。”
“柳婶是个下人,主家的事她就算知道,又哪里敢对你往深里讲?”
江蕙点点头,也坐到了火堆旁,手里拿着帕子,翻来覆去地烤着。
李世民手中的柴禾被点燃了,他索性将柴禾丢入火堆,拍拍手上的灰道:“玄霸的母亲名叫福儿,她和柳婶原本都是我母亲的陪嫁丫头。母亲做主将柳婶嫁给了府中管家的儿子,玄霸的母亲则由我父亲收了房。
“原本生下玄霸后,这福儿就可以做个姨娘。可惜她在生玄霸的时候难产死了。玄霸倒是命大,侥幸被救活了,但脑子却变得不太灵光。小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只是能吃能睡,胖乎乎、笑嘻嘻的,圆头圆脑的样子挺讨喜。等大了便渐渐显出了端倪,不仅记忆力差,遇事还总犯糊涂。
“而且他又天生力气大,弄坏自家的东西尚在其次,主要是经常伤人,一语不合就是拳头说话。成天价不是打破了王家公子的头,就是打折了李家少爷的腿,经常有人到府中告状。有的时候管家出面给几个钱就能了了事,有的时候却得父亲亲自赔礼道歉。到后来,整个京城都在传‘李家有个傻小子’。
“父亲本就因福儿难产而死,怪怨玄霸命硬,克死了他娘,就不怎么待见他,这下对玄霸更是厌恶。全凭母亲和姐姐处处照应着,玄霸才得以府里存身。后来姐姐出嫁了,关爱他的人便又少了一个。
“在玄霸九岁那年,我染了疫病,母亲带我到城外的普济寺住了三个月。到我病愈和母亲返回府中时,没有见到玄霸。母亲问父亲玄霸哪里去了,父亲说拴在后院了。听父亲用了个‘栓’字,我就感觉不好。等我和母亲在后院找到玄霸时,却见他的手脚上都扣着镣铐,脖子也套了铁箍。铁箍上还带着一条粗粗的铁链,那铁链真的是拴在一个一人多高的石头上,真的,就像拴马、栓牛、栓牲口一样地拴着。
“他见了我们,拖着铁链,嘻嘻笑着向我们一步步挪过来,我和母亲扑上去搂着他,看见他的手腕、脚腕、脖子全都被镣铐磨破,有的地方结了痂,有的地方还流着血……新伤叠着旧伤……”李世民说着,声音渐渐低沉,有些断断续续。
“后来呢?”
李世民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有母亲坚持,父亲自然也就把玄霸放了。不过我也向父亲保证,今后我负责管玄霸,如果玄霸犯了错,我和他一起受罚。”
“那你岂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没有,玄霸懂事,见我跟他挨罚,后来便很少闯祸了。”李世民说着,嘴角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
“所以这次你来山庄,就把玄霸哥哥一起带来了?”
“是,不过母亲想着他一定会在山庄闯祸,担心我在他身上耗费太多精力,就派了柳婶跟着我们一起过来,帮着我照应,倒是省了我不少事。”
“是呢,”江蕙笑道,“我看他倒是也很听柳婶的话。”
“他的母亲去世后,是柳婶一直照顾他,对他比对自已的亲儿子还好,他自然听柳婶的。”
“柳婶对玄霸哥哥这么好,那玄霸哥哥被锁,柳婶为何不去求情?”
李世民苦笑一声:“父亲自小父母双亡,是在宫里由先皇后抚养长大。宫里规矩本来就多,加之独孤皇后待人严苛,父亲又是寄人篱下,所以父亲自小便老成持重,循规蹈矩。等到建府后,府中上下的规矩自然也就大了去了,连我们也是经常受罚。就凭柳婶的身份,哪里还敢去求情?”
“那府里的其他人呢?你行二,玄霸哥哥行四…那你的大哥和三弟呢?他们为何不去求情?”
李世民不答,沉默了半晌,方道:“我家共有五个孩子,大哥李建成、大姐李元英,三弟和玄霸同岁但比他大两天,叫李元吉。除了玄霸是庶出,我们四个都是一母同胞。
“姐姐倒是特别照顾玄霸,凡事总是护着他,但玄霸被锁时,她已经出嫁。大哥呢,出生便被立为世子,身份特殊,平日里不苟言笑,对我们几个兄弟甚是严厉,有时候父亲不追究了,他也不肯放过。老三更别提了,他一直和玄霸不对付,成天想着告玄霸的状,害的玄霸老被罚跪。他们两人又哪里会为玄霸求情?
“这次我来长孙府求学,玄霸闹着要跟来,我也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府里。便求了父亲,打保票说保证玄霸在这里不会闯祸,父亲才点了头。”
江蕙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
“对了,”李世民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的玉佩递给江蕙,“我今天在来时的路上捡到的,你看是不是你遗失的那块。”
江蕙接过玉佩,轻轻抚摸着上面刻着的“嫣”字。
“是你母亲的名字吗?”
“嗯,”江蕙点点头,“这是母亲临终时给我的,她说她的全家都被杀了。以前,我只是在母亲讲的故事中听到过朝代更迭时的残忍杀戮,谁能想到,如今这竟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血淋淋的现实。”
“是啊,改朝换代,都是血铺的路。我曾听府里老人私下说,我母亲那时天天以泪洗面,几乎每天都在悄悄祭拜,而且每天祭拜的人都不一样,最多的一天,厅里摆了十多个灵牌。”李世民声音低沉,神色黯然。
“你父亲会任由你母亲祭拜,不去劝阻吗?要知道,你母亲可是大周皇帝的外甥女,按理说国公爷害怕被株连,应该是谨言慎行,哪里会容忍你母亲祭拜被大隋清除的乱臣贼子?”江蕙疑惑地问。
“株连什么啊!都是亲戚,先皇还是大周的国丈,周朝的小皇帝还是先皇的外孙呢!所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的拜祭,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再说了,杀掉的都是堵路的,要是真的斩尽杀绝,那岂不是连隋朝的皇室也都得杀尽了!我听父亲说过,其实那皇宫里也有好多牌位,是先皇给大周的皇室立的。每逢清明节、中元节、年节这样大的节气,先皇都会亲自去上香。”
“难道掌握大权就如此重要吗?难道为了掌权就必须大开杀戒,以血铺路吗?”江蕙颤声问。
“不知道啊,也许是吧。”
“那要是换了你呢?换了你是先皇,你会大开杀戒吗?”
“不知道啊,也许不会吧。”
说罢,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容华洞中。
江蕙一觉醒来,李世民已经离开,洞中只剩了她一个人。
江蕙出洞看看天色,还未到晌午。她开始收拾昨晚随意丢弃的骨头,收拾燃尽的火堆,又去林子里捡了好大一堆干柴,然后捡着食盒里的点心随意吃了几块,然后坐着发了会儿呆,然后又百无聊赖地摘了一大捧花,编了一条长长的花带,盘在洞口。然后、然后她就实在不知道自已该干什么了,于是开始在洞口踱步,开始四处张望……
她踱到不远处的松树下,看那细嫩枝条上挂着的蜘蛛网,看那网上挂着的苍蝇蚊子的尸体,她第一次发现,在太阳光照在网上的时候,这小小的网竟然反射着微弱的青光。
她又跑到一棵杨树下,去看叶片上卧着的长长的绿虫子,去看树干上挥舞着大刀到处觅食的螳螂……
这一天真的是好长好长,为了不让孤独悲伤的情绪侵蚀自已,江蕙到处找乐子,不让自已有片刻的安宁。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江蕙一边摸着咕咕乱叫的肚子,一边用脚踢着早已堆好,却因没有火镰无法点燃的黑漆漆的柴堆,瞪着眼睛、竖着耳朵、焦急地等待着……
夜幕下的树林中浮起了一缕缕的轻雾,给月光下的每件东西都涂上了一层朦胧的淡影,所有的树干都黑漆漆地挺立着,微风吹过,树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黑暗的树林深处,像是有无数的眼睛盯着江蕙。抬眼再看月亮,皎洁的月光,此刻也变得寒森森的了。
江蕙的心开始狂跳起来,额上渐渐渗出了冷汗,她背靠洞壁蹲下来,一遍一遍地对自已说:“我不怕!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我……”说着说着,大滴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下来。
在狼群凄厉的嚎叫声开始响起的时候,李世民终于露了面。
他手里拎着食盒,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江蕙面前。已近绝望的江蕙一下子扑了上去,毫无顾忌地搂着他的腰,啜泣起来。一点也没有往日的刚强与倔强,完全是一个无助的小女孩。
李世民愣了一下,欣慰地笑了,松手任包裹滑落在地上,然后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江蕙的背:“等急了吧?玄霸上树掏鸟想送给你玩,踩空摔断了腿,我送他下山到庄子里医治,大家都来看他,我一时走不脱。”
“玄霸哥哥摔伤了?要不要紧?”江蕙紧张地问。
“倒也不妨事,只是一时走不了路了。”李世民边打开食盒边说,“本来还想着他能帮我照应你这里,这下子没了指望。这些天只好我天天晚上来陪你,给你送饭了。”
“可是你每天晚上来这里,白天怎么有精神上课?”江蕙边吃东西边问道。
“无妨的,”李世民说着打开那两个大大的包裹,“你看,这是柳婶缝的褥子,还有两张虎皮,加上这山洞中冬暖夏凉,在山洞里睡一定也能休息好,不会影响我第二天上课。”
江蕙心中一暖,继而又皱眉道:“可是这样的话你就太辛苦了。”
李世民看着她:“是啊,是有些辛苦,要不下回我带足够你吃十天半个月的馒头、咸菜,我就不用天天来了。其实啊,这山里除了有几群狼、有几只老虎,其它的都是吃草的,没什么可怕。”
江蕙明明知道他是在逗自已,可要是以后天天晚上都是自已一个人待在这里,想想都觉得害怕。于是丢了馒头跳起来,伸手紧紧抓住李世民的胳膊:“不行,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得天天来,要不我自已害怕。”
“好好,天天来,”李世民笑了,轻轻拍拍她的手,转身点火去了。
待她吃完,李世民也点着了火,走过来掩了食盒,正色道:“从今天晚上开始,我教你一些防身的功夫,万一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来一只狼或是一只老虎,你能保护自已,免得被它们吃了。”
说着,他将双脚外开,与肩同宽,然后略略蹲下,双手环抱胸前,手心向内指掌相对。做好姿势后,又对江蕙解释道:“这叫扎马步,是最基本的功夫,扎好马步,你的下盘才会稳,才可以练其他的招数。”
江蕙站起身,认真地跟着做,李世民看着江蕙的动作,点点头:“不错,像模像样。你一定跟你母亲练过舞蹈吧?”
“是,”江蕙笑着说,“我可以下腰、劈叉,会甩袖、还会跳几支舞。”说着,她的神色黯淡了下去:“母亲的舞跳得极好,可惜……”
李世民忙打断她的话:“练过舞蹈便好,那样你身体的柔韧性、协调性便会好很多。只要打好下盘的基础,招式根本不成问题。我会在山庄中留心学些适合你们女子的,偏重‘巧’的套路,然后再来教你。你用心学,会些‘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即可。”
两人边练功,边说话,那黑漆漆的高山、树林不再显得阴森,耳边隐隐约约的狼嚎也不再可怖。
不知不觉中,夜已经深了,两人添柴拢火,又将褥子和虎皮铺好,裹紧了棉被,方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