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蕙回到容华洞，开始里里外外地收拾。
她打开山洞里面的大箱子，看了看整整齐齐的衣服、被褥。刚要盖箱盖，瞥见了箱子角落的小包裹，拿出来打开看时，却是那镶嵌宝石、缀着流苏的花冠。江蕙的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她用手摸了又摸，复又细细包好，重新放入箱中。
接着，她把从丫苑中搜罗来的干粮和衣物重新整理了一下，包在包袱中，又解下斜挎着的背囊，开始盘点暗器和一些装着各种药的瓶子。
正在忙碌间，只听得身后有叹息声，江蕙眉头一皱，手腕微扬，几枚银针已向出声之处射去。
“嗯，反应还算敏捷，看来我这一年多来的心血倒是没有白费。”
江蕙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一松，回身笑道：“师父怎的过来了，来了也不言语一声，吓死蕙儿了。”
药王满面冰霜，他将接住的银针随手一抛，几步走到洞口的青石上坐下，冷冷地盯着江蕙。
江蕙赔笑道：“师父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有哪个胆大包天的让师父不高兴了？您怕出手掉了身价，您对蕙儿支一声，蕙儿保证把那家伙打得满地找牙。”
药王仍是冷冷地不发一言。
江蕙被他盯得直发毛，凑到药王身边，低声道：“您说话嘛！您这样，我心里没底。”
“你没底，我看你底气足得很呢！”药王跳起来指着洞口的包袱叫道，“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这样……”
江蕙正不知从何说起，药王却垂了头，复又坐下，眼中满是泪水，哽咽道：“我听说那小子家中出事，赶回大兴去了，就寻思你是会惦着他，追他同赴大兴，还是会放心不下我，陪我留下来。于是，我便想着过来看看，要是你心中有我，没有走的意思，我呢，就劝劝你，让你不用惦记我，把你送下山。可是我……我万万没想到，你江蕙竟然一声不吭地收拾行装，你忘了与你相依相伴的师父了吗？你打定要走的主意时，想过我这个老头子吗？”
看着年逾花甲的老头颓废地坐着垂泪，江蕙心中满是愧疚，她上前半跪在药王身侧，将头靠在药王膝上道：“师父，蕙儿是在收拾行装，但蕙儿绝不会不和师父告别便一走了之，我是想收拾好了再回谷中找师父，和师父告别的。师父，您别生气。蕙儿知道，现在蕙儿是师父唯一的亲人，师父舍不得蕙儿，蕙儿又何尝能舍得师父？可是师父，蕙儿蒙难，如若没有二哥，恐怕蕙儿早就不在人世了。是二哥，让我在失去母亲的阴霾中见到了阳光，是二哥，让我的生活有了希望。我也的确挂念师父，可是，我不清楚国公获罪会不会牵连家人，一想到他有可能披枷带锁，有可能身陷囹圄，还……还有可能人头落地，我的心中就像刀绞一般。”
“师父，”江蕙满面泪水地抬起头来，“师父对蕙儿有大恩，蕙儿死也不敢忘，我只是不放心二哥，我到大兴后，一旦二哥没事，我就回来陪师父，拜师时我就说过要陪师父一生的，蕙儿说到做到。”
药王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江蕙的脸颊，若有所思地说道：“孩子，你涉世未深，有些事情你不明白。可是，你也十四岁了，有些事情你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了。你熟读百家，不会不知道娥皇、女英的故事吧？其实……其实你的长姐温婉贤淑，若能与你的长姐共事一夫，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江蕙闻言红了脸，避开药王的手，将头扭向一边道：“师父说什么呢？蕙儿只当二哥是兄长，师父如何提及这些事情？”
“唉，”药王长叹一声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越是有才学、有本领的人，他身边的女人就会越多，你既钟情于他，就不要奢望他会只爱你一人。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如果你想找一个才华横溢却甘心只与你双宿双飞之人，恐怕世间难寻。”
江蕙扭转身子，背朝着药王坐下，蹙眉嗔怪道：“师父的狂病又犯了，怎么跟我一个女儿家，说这些疯话。”
“哈哈哈哈，”药王大笑道，“你我都不是俗人，也不讲究那些世俗的东西。这些话，如果我不说，又有何人向你提及？为了你，我就算是疯一回，又当如何？”
见江蕙埋下头沉默不语，药王又道：“你也不必想着与长孙家撇清关系，你想想，如果没有长孙晟的安排，你会居于容华洞那么长时间而没人打搅？你只需问你自已，顺从你自已的心意即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概抛过，抓住自已的幸福才是重要的。如果你愿意，长孙晟和李渊那里，都没有问题。”
“师父其实是认识长孙晟的，实际上师父也是他安排来的，是吗？”江蕙猛地抬起头来问。
“这你放心，若不是我自已愿意，以他长孙晟的面子，还请不来我这尊大佛。不过，我认识他的确已经几十年了，当年把我和千金公主送出突厥的就是他。虽说他是对我有恩，但是他的人情我早就还了，行事不会听从他的安排。”
江蕙抹了一把眼泪，看向药王，正色道：“师父，您当年钟情于千金公主，是否只想着与她夫唱妇随，双宿双飞？没有！是不是？您难道不是想着，只要她过得好即可？想我江蕙，连亲生父亲都觉得，认下我会是他生命中的污点，我又怎会妄想嫁进尊贵的唐国公府？当然，二哥也许不会嫌弃我，可是为了我，他要争取父母的同意，要得到世人的认可，他要做许多许多的努力。我不愿他为难，我只愿此生能站在他的身后，他幸福快乐时我为他祝福，他艰难困苦时我陪他流泪，他需要帮助时我会尽一切去帮他，对于我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药王听了江蕙的话，默然无语，许久方道：“不提这些了，来，给你看些好东西。”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递给江蕙。
江蕙打开一看，是一柄匕首和一个手镯。这两件东西外形古朴，没有丝毫出彩之处。
江蕙破涕为笑：“这看着有些年头了，莫不成是师父盗墓盗来的古董？”
药王抚摸着那柄匕首道：“你可记得专诸刺阖闾的故事？”
“记得呀！天啊，这莫不是那柄天下闻名的‘鱼肠剑’！”
药王见江蕙吃惊的样子，得意地捋着胡须道：“昔日我曾救过突厥突力可汗的性命，这是突力那厮为报救命之恩，送给师父的宝贝，今日为师就将它送给你防身吧！”
“那这件呢？太宽了，不仅仅是手镯吧？”
“这个吗？”药王拿起那物，急不可耐地为江蕙做着示范，兴奋得像个孩子，“这是我设计的暗器，一次可发十根毒针，劲道大，射得远，也送给你。”
“师父这是答应我下山去大兴了？”
“如果我不答应，你难道就会留下吗？”
“师父……”江蕙怀抱着师父送的两件礼物，眼泪又一次充满了眼眶。
“好了，”老头站起身来，踱到江蕙正在收拾的包袱前，蹲下来用手扒拉江蕙带的那一堆小瓶瓶，笑道，“带的挺全，可惜量都太少了，你还都记得配方吧！”
“记得的，因为记不住这些配方我不知挨了多少打，您放心吧，那些板子早就将配方打进我的心里了，想忘也忘不掉。不过就是……您说我要是用这些东西会不会不太光明正大呀？”
“什么叫光明正大？只要做的是好事，不管用什么手段都是光明正大。你可千万不要惦着那些道貌岸然的书呆子们那一套所谓正人君子的谬论，那都是欺瞒世人的，他们背地里做过的腌臜事谁知道有多少？”
看着江蕙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入背囊，老头又踌躇道：“还有一件东西我想给你，但是你必须发誓好好爱惜，不得损坏，也决不许赠与别人。”
江蕙笑起来，“什么东西这么金贵，值得您这样嘱咐？”
老人不答，伸手解开衣带，露出脖子上戴着的黄金项圈。他细心取下项圈，郑重的放到江蕙手中。
江蕙托了项圈，望着药王戏谑地说：“师父，我怎么一直没发现，您还戴着个小孩子才戴的东西。”
“不是你没发现，是我放在树屋中，从没有戴过。来，你仔细看看，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项圈。”药王狡黠地眨眨眼睛。
江蕙依言举起项圈细细打量，只见那项圈约莫有筷子粗细，通体都雕刻着繁复的祥云状镂空花纹，做工精细，堪称绝品。
“好漂亮啊！”江蕙由衷地啧啧称赞。
药王撇撇嘴，不屑道：“这东西可不光是漂亮，我让你看看它的玄妙之处。”
说罢药王取了项圈，盘膝坐下，将项圈放在腿上，然后在项圈的接口处轻轻摁了一下，接头处一朵云纹迅速张开，露出一个黄豆大小的洞。
江蕙一个啊字还未出口，就听药王喉咙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声音低沉浑厚，带着说不出的魔性，听在耳朵里，一种酥麻的感觉从脚跟升起，直窜到四肢百骸。
在这悠悠回荡的声音里，接口处的洞口缓缓伸出一个三角形的脑袋。随后，一条半尺多长通体雪白的小蛇从洞口游出，扬起的上半身随着药王啸声的高低有节奏的摇晃着，像是随着拍子舞蹈。
江蕙看呆了，嘴巴张得大大的，半天都没合拢。许久才伸出手指指着小蛇道：“蛇，白蛇！”
“什么白蛇？”药王伸手逗弄着小蛇，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这是我用了十几年时间培育出来的灵蛇。”
江蕙蹲下身子细细端详——其实这小蛇并不是纯白。而是白色中略带一些淡淡的粉红色，小小的眼睛如宝石般闪着红光。最奇特的是他的腹部几乎透明，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内脏。在阳光的照耀下，小蛇通体发亮，格外耀眼。
“和你师妹打个招呼。”药王对小蛇说。
小蛇像是能听懂似的，将头扭向江蕙，还冲着江蕙不时地吐着它那鲜红而灵活的舌头。
“不是吧？”江蕙几乎整个人都傻掉了，“这也是您收的徒弟？”
“是啊，”老人神情严肃，“这是你的大师兄。”
江蕙几乎崩溃了。她转头看向蹲站一旁的老虎：“师姐，这是咱们的大师兄，快过来跟我一同拜见大师兄。”
老虎低低吼了一声，夹着尾巴转身就跑。
“它们俩不太对付，关系并不和睦。”药王仍是一本正经。
江蕙看看小蛇，又看看远远跑开的老虎，啼笑皆非。她蹲在药王面前托着下巴意兴盎然地审视着小蛇，越看越觉得那小蛇温顺可爱，于是伸手想摸。
药王一把拦住：“你的这大师兄可不能随意逗弄，它身上的毒足可以毒死百十个壮汉。”
江蕙一惊，忙缩回手。
老人哈哈大笑：“我教你让他听话的法子，这样他就不会咬你了。”
“您的意思是让我去御使它去咬别人？”
“如果迫不得已，也可以那样做。不过咬人太耗它自身的精气，不到性命攸关，你切不可用它伤人。”
“那您是让我带着他，以防万一。”
“的确是以防万一，但这万一不是让他去帮你御敌，而是让他帮你御毒。”
“御毒？”
“不错，所谓以毒攻毒。十几年来，我用调制好的药物喂养灵蛇，他如今既是毒物，也是解毒的良药。你身边带着它，虽不能说百毒不侵，可一般的毒药也绝对伤不了你。”
“您的意思是？”
“如果你一旦中毒，就将他身上的鳞片取十几片下来，嚼碎咽下即可解毒。”
“可是它不疼吗？”
“当然疼了，所谓龙怕揭鳞，其实蛇也一样。”
“那它怎么会让我揭他的鳞片？难道它不会咬我？”
“只要你学着像我那样和它交流，它就会把你当作亲人，愿意把命交给你，即使你要杀了它，它也不会咬你。”
江蕙点头，鼻子莫名地一酸，眼睛中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你不用有什么不忍，你要知道，它是你的亲人，救你的命是它愿意做的事。当然，你也应该把它当作你的亲人，切不可滥发善心伤害它去救他人。”
江蕙点头，指天发誓：“江蕙一定与大师兄互相扶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伤大师兄半分。”
药王欣慰的点头：“今后有灵蛇伴你，我也就放心啦。”
“那我该喂它吃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如果还需要吃尘世间的食物，那它还称什么灵蛇？它平时蛰伏，只有听见你的呼唤才会醒来，根本不用你如何费心去关照它。”
说罢，药王耐心地教江蕙如何运气，如何在喉咙发声。直到灵蛇乖乖的任由江蕙把弄，药王才算放心。
江蕙将载有灵蛇的项圈戴在脖子上，转声招呼远远卧着的老虎。老虎缓缓向她们走来，在离江蕙几步的地方停住。江蕙往前走，老虎就往后退，就是不让江蕙靠近。
江蕙诧异的望向药王。
药王笑道：“灵蛇虽然一直放在树屋中，但团子对灵蛇的气味已经很是熟悉，所以还敢靠你近些。这已经很是难得。其他的家伙可就没这个胆子了。”
“您是说蚊子，臭虫，蚂蚁，毒蛇，飞鸟，走兽都会对我敬而远之了。”
“只有毒蛇和猛兽这些厉害的家伙才会躲你。其它温顺的动物是不会躲你的，反而会跟你更加亲近。
江蕙听到大喜，低头爱不释手的把项圈摸了又摸。
药王看看天色，道：“已经快晌午了，你若是决心要走，就早些上路吧。”
江蕙听了，心中不舍，她双膝跪倒，对着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徒儿多谢师父这一年多来的悉心教导，可是…徒儿不孝…”说罢，眼泪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好啦，好啦，”药王一把把他搀起来，笑骂道，“嚎什么嚎，我还没死呢，让人听见了，以为我老人家归天了呢。”
江蕙好半天才止住悲声。她又对着那只猛虎做了个揖：“烦劳师姐帮我照顾师父，等我回来天天给你弄好吃的。”
老虎通灵性，知道江蕙要走，竟如小猫一般呜呜咽咽地叫，可仍不敢靠得太近。
“师父，我还想去看看我娘。”
药王望着江蕙，低声道：“不必去了。你不是说了嘛？你母亲从来就没有离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你母亲都一定会陪在你身边。至于她在这里的住处，有我照看，你尽可放心。
“有劳师父。”江蕙含着眼泪再次跪拜在药王面前。
此时已经晌午。江蕙背起背囊，拎着包袱，同师父师姐告别。离开了容华洞，离开了这个承载着她无数眼泪，无数欢笑，无数汗水，让她永远难忘的地方。
走了老远，江蕙回身看去——师父站在山洞前。江蕙头一次发现师父是那样的苍老，师父的身体是那样的瘦弱单薄。泪水再一次蒙住了她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