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沉沉的,雨不停地下,借着远远近近闪电的光亮,高夫人吃力地辨别着方向,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高旺几次要上去搀扶,高夫人都坚定地将他推开。
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一缕缕头发胡乱地粘在她的脸上,眼睛在雨中渐渐模糊,伸手抹一把脸 ,满手都是水,也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好不容易走到山庄门前。
没等高旺上前敲门,门便打开了,几个人打着伞迎了出来。
为首一个几步跨下台阶,伸手扶住高夫人,低声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高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拍拍他的手:“无忌,你放心,母亲没事。”
“母亲,咱们先进门房,”长孙无忌说罢,又抬头环视周围的五六个人,“你们通通在门廊里候着,不可出声。”
“是。”几个人躬身答应。随在长孙无忌身后进了大门,垂手立在门廊阴影处
“你父亲不是命你去致虚堂吗?叔伯大爷们都散了?”高夫人哆哆嗦嗦地接过长孙无忌递来的手巾,胡乱擦了一把脸。
“都散了。他们听说父亲犯病,想要去探望,还是老夫人派人挡了。”
“宁寿堂那边呢?”
“眼见得雨来,老夫人让也都散了。”
“是老夫人让你来门口等我?”
“是,”长孙无忌扶着高夫人坐下,犹豫片刻终于问,“那个女人死了么?”
高夫人听得这一问,眼泪瞬间涌出,忙用手巾去擦。
“那女人早该死了,母亲怎么还替她伤心?”
“她虽也算是苦命人,可我落泪却不是因为她,而是你父亲……”
“父亲埋怨您了?”灯光下,长孙无忌注意到了高夫人撕裂的衣衫和红肿的面颊,于是一把抓住高夫人的手臂紧张地问。
高夫人疼得一哆嗦,手臂下意识地一缩。
长孙无忌轻轻撩起高夫人的衣袖,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高夫人的整个小臂上全是淤青。
“父亲打您了?”
高夫人擦擦眼泪,没有回答,自顾自问道:“老夫人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让您回来就去见她。”
“嗯,”高夫人站起身来,“我回房换件衣服便去。”
“换什么衣服?老夫人那里现在又没有外人,您就这个样子过去最好。”长孙无忌狠狠地说。
高夫人低头打量一下自已,又看看儿子,苦笑着轻轻点头。
长孙无忌扶着高夫人出了门房,命门口立着的几人道:“你们几个都跟着,老夫人说不定有什么吩咐,就你们几个辛苦一下,不要再惊动其他人。”
几人躬身答应。打伞的打伞,举灯的举灯,直奔宁寿堂而来。
“晟儿呢?”宁寿堂中,老太太正襟危坐,看着落汤鸡一般的儿媳,沉声问。
“老爷还在那院子里。”高夫人低头轻声说。
老太太看向高旺:“不是说已经埋了吗?”
高旺忙上前回道:“回老夫人,江夫人是埋了,老爷陪着的是蕙小姐。”
“打嘴!”老夫人怒喝道,“什么夫人、小姐,你说说,她们是你哪门子的夫人、小姐?那就是两个狐狸精,大的死了,小的也应该一并埋了,还留着,留着干什么?留着惹事?”
高旺唬了一跳,吓得双膝跪倒,伏在地上不敢做声。
老夫人也不理他,转头对长孙无忌道:“你去,去把你大伯叫来。”
“是。”长孙无忌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什么东西?死也不挑个日子,明明知道老婆子我过生辰,亲朋故旧来了几十口子,偏要瞅着这个档口寻死,这不是明摆着恶心我吗?狐狸精,光是这份龌龊的心思就该着千刀万剐!”老夫人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感觉胸口发闷,忙低头抬手抚上胸口。
众人一见都着了慌,一起上前,忙忙扶住老夫人抚胸敲背。
“母亲!”长孙炽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屋子里动静不对,和长孙无忌对望一眼,两人一起冲进屋中。
“我没事,”老夫人听得是长孙炽的声音,推开众人,对长孙炽道,“刚才无忌可跟你说了山里的事?”
“说了。”
“好,说了就好,”老夫人咬牙道,“你看看你弟媳的样子?为了一个妖精,晟儿就这样对待自已的结发妻子,这样对待我们高家的人,他这是打老婆?他这是在打我的脸!畜生,简直是畜生,亏我还成天介地夸他、疼他、宠他。他自已说他心悸的毛病犯了,是吗?好,在哪儿犯的?取茶的时候?茶在哪里放着?那是库房是吧?这样,高旺,你给我在库房那一片收拾一间空屋子,你家老爷心痛的毛病一犯,便是万万不能移动的,是得在那里养个十天半月的。炽儿,你到大门口去,他一回来,你就把他带过去,让他好好地静养几日。李嬷嬷,你是他的乳母,你从咱们屋里带两个人过去照应,记得,任何人不得探望。”
“母亲,”长孙炽见老夫人真生了气,忙屈膝跪了下来,“三弟纵有不是,母亲也该看在他这些年为长孙家辛苦操劳的份上,饶他这一次,更何况,这次全是那个江雪的错,实在是与三弟无关。”
长孙炽一跪,满屋子的人都跪了下来,伏地为长孙晟求情。
“与他无关?”老夫人颤巍巍站了起来,用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若不是他干出的荒唐事,若不是他优柔寡断,若不是他平日里阴一套、阳一套,若不是他一味地宠着、惯着,哪有今天这样不堪的事情发生?你们不用求情,今天,你们按我说的办方则罢了,若违了我的意,明年,我老婆子的生辰、忌日,你们就一起办好了!”
说罢,老夫人也不用人扶,拄杖走进里间去了。
长孙炽跪在地上愣了半晌,起身道:“老夫人动了真火,大家都不用再说什么,先按老夫人说的办吧。”
众人无奈,都答应着去了。
长孙无忌扶起高夫人,高夫人只是低头垂泪,一言不发。
长孙炽看着高夫人叹道:“弟妹不必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母亲最疼三弟,咱们暂且按母亲说的办,委屈三弟一晚,等明日母亲的气消些,咱们一起给三弟求个情,让三弟也和母亲认个错,自然就云开雾散,没什么事了。”
高夫人满目含泪,望望里屋,垂目点头离去。
长孙晟回到栖霞山庄时,雨已经停了,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门廊中坐着的长孙炽。
“你终于回来了。”长孙炽从太师椅中欠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
长孙晟很是意外,他怔了一下,苦笑道:“母亲知道了?”
“走吧。”长孙炽不回答,冲着西边摆摆手。
“去宁寿堂吗?宁寿堂往北走。”
“母亲要将你禁足,根本就没打算见你。”
“禁足?我又不是小孩子。”长孙晟拂了拂袖子,往宁寿堂的方向就走。
长孙炽一把抓住他:“母亲可是真的动了气,她说你要不听她的,明年的今日,生辰、忌日一起过。”
长孙晟停住脚步:“可是……”
“可是什么,我的祖宗,你以为这里还是只你一家子,由着你折腾?那边清茗院、醒心院中住着前来拜寿的十几家子呢!母亲历来讲究体面,你消停些,若是真把母亲气出个好歹,有你后悔的时候。”
长孙晟低头不语。
“也罢,老三,”长孙炽松了手,随意掸掸自已的袍袖,“如今这个庄子是你当家,你若是任性不服母亲的管教,我虽是做兄长的,也拿你没法。但你可想清楚了,今日回去歇息一晚,明天起来你可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在众人面前,该吃吃、该喝喝,这其中的道理,不用我多讲,你自然知道。”
“……”
“你看,今天出了这事,你心里不痛快,若是强颜欢笑,明日装作没事人一样接待宾朋,你自已也难受不是?正好,你说你心悸的毛病犯了,那就正好养着,在西跨院躲一躲。明天就由我来出面应酬,等到我把客人们都送走了,母亲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你再出来,到时候我也不管,你由着你的性子胡闹,好不好?”
看长孙晟有些松动,长孙炽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连拉带拽把他扯到西跨院。
高旺几人早就将屋子收拾好了。里外两间,两扇铁门,没有窗户,点着十数盏油灯。里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摞书;外屋空无一物。
长孙炽里里外外看过一遭,气得噗嗤笑了:“高旺,你真不愧是高家陪嫁的奴才,真是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这差事,办得真是不错!”
高旺挠挠头,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凑在长孙炽耳边道:“大老爷,实不相瞒,这是我家大公子亲自布置的。”
“无忌?”
“嗯。”
长孙炽瞅瞅长孙晟。
长孙晟进门后,站在外间地上动都没动。对一切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给你家老爷换身干净衣服。”
“您放心,大公子早给预备好了,床上放着呢。”
“好,”长孙炽点点头,拉拉长孙晟的袖子低声道,“你换身衣服,好好休息,至于山里那个小姑娘,我一会儿亲自去看看,你不用担心。”
“不用大哥去了,我已经嘱咐了世民,世民会安排人照顾她的。”
“世民?好,有他照应就好,”长孙炽挑挑眉,轻声嘟囔道,“女婿倒比儿子贴心。”
“你说什么?”长孙晟回过头来问他。
“没有,我是说,那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歇着。”
长孙炽出了屋子,高旺忙用大锁把门锁了,钥匙揣进怀里。
“你不怕你家老爷出来后收拾你?”长孙炽笑着问高旺。
高旺眨眨眼,小声嘟囔:“比起老爷,我更怕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