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李世民、江蕙三人一起告退出来。李建成向李世民略略点头,也不多言,自去准备军需。
江蕙跟在李世民身后亦步亦趋,踩着李世民的影子走。李世民满腹心事,见她如此,也懒得理会。走了好大半天,终于忍不住,转身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玩儿?”
江蕙站住,歪头看向李世民,不屑道:“谁叫你不看时局,一昧意气用事,我不玩又干什么?想办法吗?现在这个情形,想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李世民也不言语,四下看看无人,悄悄将江蕙拉至身边,掏出一张纸条,低声道:“你瞅瞅这个。”
江蕙凝神看去,只见纸条上写着“请缨”两个字,字迹苍劲,力透纸背。江蕙呆呆望着这两个字,心中怦怦直跳。这字,她再熟悉不过,当年,她的母亲曾以这字迹为范本,一遍遍地临摹。直到今天,江蕙都清楚地记得,母亲练字时,脸上洋溢着的幸福。
“哼哼,”江蕙冷笑一声,“你倒是听话,就凭这两个字,你就敢领兵救驾,将自已置于险地?”
“我相信师父,他既要我请缨,就必有退敌良策。”
“退敌良策?的确,如果成功,你就立了大功一件,可以说是一战成名。可是,胜算又有几成?我看你们两人就是两个赌徒,拼了身家去押宝,只想着名利双收,不去想输局的后果,你……”江蕙还待再说,见李世民呆呆地不言语,反倒不忍心说下去,只狠狠跺一下脚,不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
李世民见江蕙情绪激动,自然知道根源,心中很是理解,当下默然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寻思:这张纸条,是在早上入营时,一个匆匆走过的小校塞给他的。当时他无暇看字条上的内容,直到扶李渊入内帐后,才借取靠枕的机会瞅了一眼。师父的字他是认得的,师父笔下的功力无人能够效仿,所以定是师父所书。当时在父兄面前自告奋勇,一来的确是有为父分忧的意思,二来却是得了师父这两个字做底气。如今,虽然遵照师命揽下了差事,但他的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他不知道师父在何处,也不知道师父有什么退敌的良策。这兵究竟该如何带?这仗又究竟该如何打?他实在是一头雾水,没有丝毫头绪。
想到此处,李世民不免心中焦急,也就加快了脚步,匆匆随着江蕙往西边的寝帐走去。
原本西边堆积着粮草,鲜有人来,此刻却人影绰绰、人声嘈杂。李世民见状更觉烦躁,无暇理会众人,疾步走向寝帐。这时,江蕙的心中也被这哄吵哄吵的人流弄得乱糟糟的,脑中一片混沌,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身望向李世民。李世民蒙着头正在疾行,不提防江蕙停下,几乎与江蕙撞个正着,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不觉都是一笑,心中的烦闷反倒消减了许多。
李世民勉强笑道:“乐府歌辞有云‘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不信我李世民会如此薄命,刚出茅庐,只经一战便会‘捐躯赴国难’了!只要我们大家同心协力,再大的困难也会有解决的方法,你信也不信?”说罢紧走几步,来到他和宇文成都合住的帐篷前,撩帘子进帐去了。
江蕙怔了怔,挑眉摇头笑笑,也转身走至帐前,在门口停住脚步,轻声问道:“宇文大哥醒了么?我可我不可以进来?”
里面没人搭话,只听见隐隐有女子的哭声,随即帘子挑起,李世民在里面示意她进来。江蕙略低了低头,迈步进来。只见公主坐在椅子上哭得两眼通红,宇文成都不知所措地立在公主身后,满面焦急之色。
江蕙见状,噗嗤笑了,也不施礼,只大咧咧地在公主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将下巴放在桌子上,眨巴着眼睛对公主道:“以前在书中看到有‘梨花带雨’之词,总感觉言过其实,今日才知这个比喻真真妙不可言,公主此时恰如雨中梨花,惹人怜惜。”
“你!”公主止了哭声,看着江蕙就骂,“君父有难,军民臣子无不情急,你怎的还有心思玩笑,实是该死。”
“哼哼,”江蕙冷笑一声,直起身道,“哭有什么用?着急又有什么用?突厥人数虽众,实则诸王各自为政,各部都想保存实力,没有几个会全力攻城,就是一盘散沙而已。何况雁门关是边防要塞,城池坚固,守军又都身经百战,岂是轻易便可攻破的?只要各地勤王之师一到,突厥自然土崩挖掘,作鸟兽散。此时,你不想法子救驾,反倒在这里做女儿之态,还随意找人泄愤,有何用处?”
公主一听这话,臊得满面通红。
李世民知道江蕙心中正为听到长孙晟的事而不快,寻机发泄,现在竟然是公主先触到霉头,可恼这个江蕙,连公主的面子都不给。听这话实在是没了尊卑,不免替江蕙捏了把汗,偷眼观察公主的神情,暗暗斟酌着若是公主发怒时,自已该如何为江蕙求情。
谁知公主只是低头啜泣,并无怪罪的意思。反倒是江蕙自已感觉刚才对公主说的话有些过分,不好意思起来,起身上前扳了公主的肩头,陪笑软语道:“公主暂且宽心,所谓‘圣天子有百灵相护’,我二哥已经奉了国公爷的命令,明日便要启程前去勤王,您就在大营中等他的好消息好了。”
“真的?”公主眼泪汪汪地抬起头,“世民表哥要去吗?他带过兵吗?为什么表叔不派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军呢?”
“哈哈,”江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指着李世民道,“看看,公主也觉得你乳臭未干,怕你坏事呢!”
“你……”公主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她偷眼望望李世民,起身一跺脚,回自已的寝帐去了。
李世民看着公主出去,埋怨江蕙道:“说话也没个分寸,公主本来担心皇上安危,你还这样寻机取笑她。快去看看,别出了什么事。”
江蕙却不以为然:“没事的,公主只是感觉无意中说了不该说的话,懊恼而已,这时候,其实你去安慰效果更好。”
“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李世民的语气严厉了起来。
江蕙见状,嘻嘻笑着飞奔了出去。
本来大家都在忧心雁门被围一事,可是现在让江蕙一闹,心中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宇文成都与李世民目光一触,都是摇头苦笑。
这时,门帘一掀,刘文静走了进来。他与宇文成都寒暄了几句,便对李世民道:“我已得知你要领军前往雁门,我那里有几张雁门郡的地图,你过去瞅瞅,看有没有能用的上的。”
李世民闻言心中一动,感觉刘文静一定有什么话要对自已讲,便喊虎子进来,叫他好好照顾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道:“练武之人,身子结实得很,世民兄不必担心我,我再将养一天,明日便可与你一同出征,助你一臂之力。”
李世民感激地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方与刘文静一起告辞出来,直奔刘文静的寝帐。
到寝帐门前,刘文静掀了门帘,示意李世民先进去,然后四处看看,自已才又进来。
李世民进帐抬头,见帐内方桌前坐着一人。一见此人,李世民大喜过望,抢上前跪倒叩头,哽咽道:“徒儿见过师父。”
长孙晟伸手将李世民拉起,微微一笑:“不就几个月未见吗,怎么就像是分别了几十年的样子。”说着,他招呼李世民与刘文静坐下,又道:“我听闻突厥在雁门围了圣驾,深恐陛下一旦有失,中原惨遭蛮夷涂炭,故而星夜兼程,赶到此处。愿为解雁门之围尽绵薄之力……”
话未说完,就见江蕙挑帘而入,笑道:“刘大哥有什么地图呀,让我也看看呗!”说着一抬头,看见的竟是长孙晟。瞬间,江蕙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感觉自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上前打招呼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尴尬地杵在了门口。
长孙晟倒很是自然,像是见到了普通的熟人一般,含笑向她略微点点头,便转向李世民道:“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这雁门之围该如何解法?”
“是,”李世民站起身来,恭敬地答应一声,蹙眉道,“敌强我弱,硬碰硬肯定是不行,可是如何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实是难事。除非……除非兵分两路,一路前往雁门,一路直捣突厥金帐……”
话未说完,江蕙在旁边冷冷一笑,打断了他的话:“敢问李将军,你要去突厥哪个部落的王庭呢?始必可汗的吗?你可知那始必可汗的王庭又在何处啊?难不成,您当真以为突厥的王庭是我大隋的长安城呢!就矗立在那里任由你去攻打。”
李世民闹了个大红脸。刚才,师父问得突然,他回答的便也有欠思量。在他的方案里,的确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那些草原民族逐水草而居,他们的居住地是不固定的。且不说突厥部落众多,王庭少说也有十几个,单就目前东突厥名义上的统治者——始必可汗的王庭就是在经常变动。莫说现在情势危急,就算时间充裕,要想找到王庭所在也是不易。显然,自已这个围魏救赵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江蕙可不管他的感受,继续说道:“再者说来,你看看我们面前的突厥士兵,都就像是打了鸡血,完全是一派强盗的霸气;再看看我们的兵士,在自已的地盘上,还都一个个萎靡不振,像蔫了的茄子。一旦你带领军队深入草原腹地,开始真刀真枪的两军对垒,恐怕我们的人撒丫子就跑了,还学霍去病直捣金帐?哼哼……”
这话说得更狠,李世民有些招架不住,他慢慢蹭到江蕙身边,悄悄跺了她一脚,意思要她口下留情。江蕙心中不痛快,可不管那一套,大声叫嚷:“哎呀,二哥你踩我做什么?”这下,李世民的脸更红了。
长孙晟饶有兴趣地看着江蕙:“那你说说,该怎么办。”
“我说……我说就我说,”江蕙向前走了一步,“您不是和东西突厥都有交情吗?这次东突厥围了大隋的皇帝,眼见得可以勒索一大笔,这是一笔多大的买卖,西突厥看着能不眼红?您为何不辛苦一趟去找西突厥,晓以利害,就说始毕可汗志不在小,这次如果得了大隋的物资,下一步就会兼并统一西突厥。这话由您说出,想那西突厥叶护可汗心中能不掂量掂量?突厥人对自已的草原了如指掌,叶护可汗一定能知道始必的王庭所在,只要西突厥动了心,发兵去骚扰始毕可汗的老窝,始毕能不回军?”
“嗯……”长孙晟眯着眼睛看向江蕙,捻须笑道,“始毕不是寻常之辈,为防西突厥偷袭,绝不会全军出动,而定是会留相当一部分人防御,即使西突厥进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什么威胁,反而会促使围城的军队速战速决,皇上会更加危险。”
“那……”江蕙没有想到长孙晟会有此一问,一时没了主意,眨巴着眼睛,不做声了。
长孙晟笑道:“不过,你说的确实是一个好方案,但这方案不能单独使用,我们应该三管齐下,互为补充,方能解雁门之围。”
听了长孙晟的话,李世民等三人都睁大了眼睛,聚上前来。
长孙晟看着三人,沉声道:“我闻听陛下的特使到了大营,恰好宇文成都这个殿前将军也在,我们可派宇文成都会同特使一起前往涿郡、上谷郡,就说皇上口谕,命各郡即刻调兵勤王,若两郡太守还要观望,拒不出兵,便可先斩后奏。这样,两郡太守一定会很快发兵。宇文成都可以立刻率领这些人马赶往雁门,在雁门之西堵住突厥。宇文成都武艺超群,天下无敌,定能胜任。”
“那突厥岂不是愈发没了退路,狗急跳墙,一门心思进攻雁门关了吗?”李世民疑惑不解地问。
“这就需要有另一步棋配合,”长孙晟指着刘文静对李世民道,“世民,你这个朋友——刘文静,这次出兵把他带上。”
“这是为何?”
“东突厥虽出了一个始毕,将各部统一在了一起,但其实都蓝可、突力、达头等几个部族头领都只是名义上听从始毕的指挥。他们中的这个突力可汗,看上了上个月出访过突力部族的刘文静,几次托人请我来见唐国公,为他的女儿提亲,想要你父同意让刘文静给他做女婿。我考虑到现如今皇上对突厥的态度日益强硬,不想唐公与突厥又太多牵连,故而一直都在虚与委蛇,未曾前来。”
李世民恍然大悟:“您是要文静做突力的女婿,借此让突力退兵,来个釜底抽薪。”
长孙晟点点头:“不错,我们还可以答应,只要退兵就给他们粮食和布匹。这样,突力一退兵,都蓝和达头的信心便会动摇。如果我们给的好处足够多,这两个部族也就有退兵的可能。只剩一个始毕,必然军心涣散,不攻自退了。”
“不错不错,”江蕙拍手笑道,“这样一来,前面有坚城,四周有隋军,老家又着火,兄弟又离心,始毕必败无疑。”
长孙晟起身道:“那就这样定了,让宇文成都明日一早去搬援军,世民你带兵去雁门,我呢?这就去联系西突厥,只要我们三方同时动作,不出意外的话,雁门之围可解。”
“师父不去见见我父亲吗?”李世民问。
长孙晟摇摇头道:“我原本就没打算露面,你就说主意是你自已个儿拿的,这可是大功一件,足以让你一战成名。”
“不行,师父,”李世民有些犹豫,“这事牵扯到文静兄,我……”
刘文静笑道:“长孙大人已经和我说过了。其实我也认识那个姑娘,对那个姑娘一见倾心,只是由于身份特殊,才无法提及男女之事。这次倒是一个契机,顺便成就了我们的一桩姻缘。”
“这样最好,既然你们两情相悦,事情就更圆满了。二哥,你现在就去告知姨夫解围的这三个计策,我们一定会全力助你。”江蕙诚恳地说。
长孙晟满意地点点头,也道:“世民你去吧,不必和国公爷提我到过这里的事,只说是你自已的主意好了。”
李世民上前将长孙晟衣袖拉住:“师父,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您是怕您一露面,您就成了运筹帷幄之人,我就会淹没在您的光环下。可是此事牵扯到刘文静,您出面一说,文静结亲就成了权宜之计,是不得已而为之。而如果是我对父亲说突力看上了刘文静,父亲一定会问我怎么知道,我若说是刘文静告诉我的,那文静结亲一事就成了里通外国,私定终身,这会给他身上涂上污点。我如何能为了自已扬名立万,将朋友置于不利的境地呢?”
“你为何不能说是从长孙大人那里得到的消息呢?”刘文静问。
李世民未及回答,江蕙便笑道:“你傻呀?上个月你才去的突力部落,我们上个月还在长安呢!时间间隔如此之短,二哥便从长孙大人这里得到了讯息,他们俩是如何联系的?这岂不是又平添了一层麻烦?”
刘文静为难道:“可是长孙大人若去见了国公,那……那岂不是辜负了长孙大人对世民的一番苦心。”
李世民不屑地一笑:“我非长子,这些年本就是鸡肋一般的人,可有可无,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可以出人头地,说实话我也心动,可是我不能做损害朋友的事,还望师父成全。”
长孙晟闻言摇头笑道:“你呀,徒有君子之风,全不懂权谋之道,所谓‘大行不顾细谨’,古之成大事者哪里能顾及到方方面面。唉,既然你已经决定,那就走吧,这功劳还记在为师的功劳薄上吧!”说罢,携了李世民的手就往外走。
刘文静抢上几步拦住二人:“论文韬,论武略,世民在李家都是翘楚,就因为不是长子,一直得不到国公爷的重视。这次是多好的机会,世民你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就算是我同突厥公主私定了终身,也只是儿女私情,也不能凭这个说我就是背弃大隋、背弃国公爷吧!根本没有人会那样想。你有些杞人忧天了!”
李世民低头不语,刘文静见状对长孙晟道:“大人尽管去西突厥,这里交给我们。”
长孙晟拍了拍李世民的肩头,看看江蕙,又冲着刘文静点点头,大步往外便走,李世民忙躬身相送。谁知长孙晟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转身看着江蕙,没头没脑地说道:“无忌上月结婚了。”
江蕙闻言一怔。
“你没告诉他?”长孙晟问李世民。
李世民摇摇头。
长孙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径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