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沅禾抱着箱子瘫坐在地,抬起脸来——
只瞧方才对她喊叫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模样生得俊朗,一袭湖水绿松竹锦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他抱着手,下巴抬起,细长眸子微眯,是审视。
“娇客苑里什么时候多出了这样一个小丫头?”
男子上下打量陆沅禾,语气不善:“方才鬼鬼祟祟做什么?
是不是想要行盗窃之事?”
“我、我没有……”
陆沅禾瞧对方凶神恶煞的表情,连忙抱住手里的书箱子,小声说:“这是我的。”
“胡说八道。”
男子冷着脸,“这分明是祁屿的箱子,我记得清清楚楚,在王府里就见过,
你还说你不是偷人东西的贼,还不速速招来,当心我送你去见官。”
见官?
陆沅禾心底一惊,她不知道面前忽然出现的男子是谁,但能随意自如地出入祁屿的别苑,那一定不是身份简单的人物。
若是真要送她去见官,那她的身份一定会公之于众。
祁屿好不容易才将她保了下来。
她一定不能被人发现。
只是眼下这人已经认定她是偷东西的贼,又确定这是祁屿的箱子。
不论她现在怎么解释,想来对方都不会相信了。
“这位公子……”
陆沅禾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膛内的跳动越发激烈,强忍着发抖出汗的手心,小心翼翼道:“这真的是我的箱子,是…世子爷送给我的。”
“你说这是祁屿送给你的?”
男子哼了声:“当真是可笑,祁屿怎么可能会送一个婢女书箱,
再者,你年纪这样小,难道就看得懂《入蜀记》了?
还说不是偷东西,我瞧你真是谎话连篇,性子恶劣。”
陆沅禾咬着唇,脸色越发苍白。
她不能说出自已的身份。
更不能泄露出祁屿为她做的那些事。
那她该如何解释……
“小女、小女不是婢女,我是……”
陆沅禾嘴唇发抖,后背已经生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心底打鼓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公子,小女是世子爷属下之女,为保护世子爷,小女的父亲没了性命,
所以…所以世子爷才留下我在娇客苑,还送我书看。”
陆沅禾记得在病中时,似乎听见金乌对施念慈说这些话。
想来这也是祁屿的吩咐。
“你说你是祁屿属下的女儿?”
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发笑,只是笑中带了几分寒意。
“那可真是巧了,我认识祁屿身边每一个人。
你既然说是祁屿属下的女儿,那就说说你爹叫什么名字。”
陆沅禾心里咯噔了一下。
“……”
糟了。
若是眼前这人真的知道祁屿身边人,那她一定无法瞒过去。
该怎么办?
她又哪里真的知道祁屿属下的名字。
该怎么办?
“……”
只见男子张开唇,似笑非笑道:“你说啊,
若是说不出来,我可是要送你去见官的。”
“……”
陆沅禾身子在发抖,咬着牙关,抱着书箱子的手越来越紧,声音颤颤巍巍地从喉咙眼里挤出来。
“我、我……”
“沅禾,起身。”
水月台外,传来祁屿古井不波的语气,几道平稳的脚步声缓缓走进亭子内。
陆沅禾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在听到那声极淡的沅禾时,才逐渐缓和了下来,求助地看向祁屿。
他今日有些不同,平日里总着白裳素服,今日却是一袭深绯色绣云雁官袍,官帽亦未摘。
这样的颜色,换做底子不好的人或许就难以驾驭。
但祁屿不同,他本就生得白皙俊美,穿白色或许能让人气度显得翩翩温和,但这样鲜亮的颜色却让他的容貌越发出色惹眼,有着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该有的烟火气。
“世子……”
陆沅禾想抓住石凳子爬起来,可几度尝试,又重新跌坐在地。
她的腿还发着软。
在最后一次尝试,却又再度跌坐的瞬间,一双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将人毫不费力地从失重中撑了起来,扶到了凳子上坐着。
“路臣,你吓到她了。”祁屿收回手,淡淡地瞥了眼路臣。
路臣这才撩出舌尖,朝陆沅禾嘿嘿一笑:“小妹妹,方才我同你开玩笑呢,
真吓到了?要不哥哥给你道个歉?”
“……”
“祁屿是我好友,我真是同你玩笑的。”
路臣知道玩笑真吓到小姑娘了,忙赔礼道歉:“小妹妹,对不起,
我不是坏人,你不要害怕。”
方才还跋扈嚣张的人,眼下又说是同陆沅禾玩笑,还有模有样同陆沅禾道歉。
她不明所以,心里也觉得气愤和委屈,二度看向祁屿。
“祁清聿,你说话啊,我是不是你好友?”路臣见陆沅禾眸子里聚满了水雾,也跟着慌了起来。
祁屿扫了眼鼻尖微红的小姑娘,“我和他不熟。”
“你还是人吗?我跟你认识这么久,你说不熟。”路臣挥了挥拳头。
“不过的确认识。”
祁屿从怀里取出手帕,递到陆沅禾的面前。
却不知,这一瞬,手腕被小姑娘牢牢攥住。
一双细臂就这样直接揽住了祁屿的腰身,使得他动作一顿。
“世子,他说要报官抓我。”
“……”
祁屿顿了顿,重新出声:“你这是在告状?”
先前陆沅禾在他面前,似乎总会逞强。
分明是个才满十岁,半大的人儿,在他面前装作若无其事,谨小慎微。
其实祁屿很不喜欢陆沅禾逞强。
相反,像这样的示弱,才更讨他动容。
是什么让她变了性子?
祁屿想,或许是上元节那一夜,他守了她一整夜没闭眼。
所以在她眼中,或许他成为了可以接替她父母,值得信任的人?
这样的言语、动作,倒是让祁屿心头产生了一星半点的变化。
“不是,小妹妹,我方才都说了,报官是假的,我绝对不会送你去见官的。”
路臣是见小丫头生得好看,这才想逗一逗,哪里知道她这样脆弱,胆子这样小,竟然还同祁屿告状。
不过……
路臣的目光重新落在小姑娘的身上。
她紧紧地搂着祁屿,小脸也塞在了人的胸膛上,瞧上去还真有些亲密无间。
不过祁屿不是素来不喜欢同人接触吗?
对这小丫头怎么就不一样了?
路臣捕捉到好友身上发生的这一丝变化,想要抓住,却又很快被祁屿当场打断。
“路臣,我记得先前同你说过,不要来我别苑。”
祁屿的声音仍是平静,但路臣却品出来几分不易觉察的冷意来。
要知道这些年,祁屿还从没对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就算先前说出推拒他的话,都还要留几分余地。
今日不同。
“我那不是想找你玩吗。”
路臣清了清嗓子,问:“这小丫头是谁啊?方才她说是你属下之女,
我怎么不记得你哪个属下生得这样一副惊天动地的好容颜,得了个这样好看的闺女。”
祁屿牵起唇,眸底却并无笑色,“我记得我同你说过,我不喜欢旁人插手我的事。”
路臣自然记得这话,还是十一二岁的时候,他们在同一个书院念书,有群孩子见祁屿不说话,有一日将祁屿围了。
路臣拔刀相助,拽着祁屿想要跑出那些孩子们的围堵,祁屿却甩开了他的手,只面不改色说了句:“我不喜欢别人插手我的事。”
再然后,他将所有人都打趴了,甚至将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一共八个人。
在书院内相继出事,不是摔断了腿,就是被马蜂窝扎得肿得不像人样,还有的是掉进了粪坑,险些没了命。
路臣也是自那日开始,才知道祁屿这人放狠话不是说说而已。
但凡被他列入想要处理的名单,就真的难逃一劫。
“祁清聿,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可是你唯一的兄弟。”
祁屿静静抬眼,“我没有兄弟。”
路臣咽了口唾沫。
“你屋子里那羊脂白玉棋盘,是放在榻边的小窗底下,对吧?”祁屿面带微笑。
“……”
路臣平日里喜欢的东西不多,下棋算是为数不多的爱好。
既是爱棋,搜罗棋盘也是路臣平日里不为人知的小癖好。
那羊脂白玉棋盘是他好不容易出高价在外邦人手里买的,祁屿此刻说出这话,叫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祁、祁屿,你几个意思?你要是动我那棋盘,我跟你拼了。”
路臣睁大了眼,指着祁屿,又看着他怀里的小姑娘。
“你不会为了给这小丫头报仇,要对付我吧?祁清聿!我拿你当亲弟弟看!”
祁屿漫不经心道:“祁某是家中独子。”
“我去你大爷!”
路臣二话不说往亭子外跑,却不知怎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个趔趄便滚了下去,从台阶上一路滚下去。
陆沅禾只听到“咚咚咚”几声,伴随着年轻人的惨叫声。
她茫然地抬起脸,意外对上祁屿平静无虞的瞳仁。
“陆沅禾。”
祁屿又唤回了陆沅禾,而非路臣在时喊的沅禾,距离好像在一瞬间又被拉远。
她后知后觉松开手,脸红退后,“对不起,世子。”
“为什么道歉?”
祁屿看着她。
“我给你惹麻烦了。”
陆沅禾看得出路臣和祁屿的关系不错,但她的身份,的确让祁屿难以启齿。
这让她认为,她是他的麻烦。
“你若是我的麻烦,早就被我解决掉了。”
祁屿坐在石凳之上,“我这人没有留下麻烦的习惯。”
“……”
陆沅禾虽然知道自已的存在会给祁屿添乱,可听到人这么说,心底始终是高兴的。
“陆沅禾,你是我的学生,所以你不用担心,会给我留下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祁屿说。
陆沅禾皱起眉头,动了动唇,“可是……”
“留下你,收你为徒,都是我的决定,不谈现在你没有给我惹麻烦,
就算是你闯了塌天之祸,那也是我需要负的责任,不是你的。”祁屿手指动了动。
金乌端着茶壶和杯盏从外进来。
壶嘴对着杯盏,热气随着水液汩汩冒出,浸满茶叶,茶香袅袅。
“世子,我知道了。”
陆沅禾低着头,余光忍不住看向滚下台阶的路臣,后者骂骂咧咧跑向了苑外,很快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不见身影。
祁屿瞥见了陆沅禾怀里的书箱,其实并未说话。
只是陆沅禾急忙道:“对不起,世子,我昨日忘记将书箱子搬回去了。”
祁屿看了眼她,“我有怪你吗?”
“……”陆沅禾咬住了嘴唇,不敢说话。
“今日之事,是我的疏漏,让路臣进来了,日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祁屿道。
陆沅禾惊讶地抬起眼来。
他这算是……给她道歉?
“这是世子的别苑,想让谁来都是可以的。”陆沅禾小声说。
祁屿道:“就算有,下回也会提前同你说。”
陆沅禾愣了愣,久久没有说话。
路家。
路臣瞧着自已被打碎了一地的羊脂白玉棋盘,稀零粉碎之中,他气得浑身发抖。
这个祁清聿,实在是欺人太甚。
为了一个小丫头,居然连他的宝贝都砸了。
真不是个东西!
路家夫人同德安王妃的关系这些年来一直都不错,路臣亦是认了德安王妃赵婉华当姨母的。
发生了这事,路臣正在气头上,自然不能轻易忍下去,转头就撺掇着自家母亲去了祁家。
后院中,路臣随陆夫人同赵婉华正攀谈着,说起了今年春日宴的事。
前几年春日宴都在几大世家之中流转。
到了今年,年关已过,路家作为五大世家之一,本就是引人注目,自然也该轮到路家了。
只是路家虽然宅子良田多,可能用于操办春日宴这种大宴的地方却极少。
故而这些时日,路夫人愁的不行,正想着该如何解决,今日儿子说起去王府,路夫人也正好可以倾诉一番心底的忧愁。
“我当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路夫人叹气。
赵婉华安慰:“这事儿不着急,总归是个地方,会被找到的。”
“不过,我倒是有个提议。”路臣忽然提议。
“你有什么提议?”路夫人不解。
“清聿有个别苑,唤作娇客苑的,里头风景如画,很适宜操办春日宴。”路臣忍着嘴角上扬,一边若有其事道。
“不如,就在那地方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