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坐在了桌案的对面。
陆沅禾自觉将书放下,只是很快也将手收到了桌子底下。
“世子,您忙完了。”
祁屿不急不躁问:“知道我在忙什么吗?”
陆沅禾摇了摇头,猜想道:“我虽然不知道,但是王妃说了,
世子受官家重用,有很多很多要忙的事情。”
“……”
祁屿垂下眼皮子,视线落在桌案上,“最近官家在忙祭天大典的事,
你知道为什么吗?”
“祭天大典?”
陆沅禾听到这生涩的词,只摇了摇头,“不知道。”
“因为近来各处灾害横生,百姓们认为,是当今的皇帝无作为,
所以上苍才会降下惩罚,让黎民百姓受苦受难。”祁屿缓慢道。
陆沅禾听了这话,皱紧眉头,她不太明白祁屿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
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没跟她说过政事,言及官家,朝臣们私底下都是不能议论的。
尤其说的还是坏话。
陆沅禾小心翼翼地看着对方。
“所以是上苍降下的处罚吗?”
孩子的关注点或许就是不同寻常,祁屿听到陆沅禾的问题后,牵起嘴角,“不知道。”
世子都不知道的事情,恐怕很多人都难以领悟了。
陆沅禾深吸一口气,就听到对方说:“官家在位的这些年来,
民不聊生,早就积累了无数民怨,眼下四处灾害,
民间的流言蜚语传进宫中……”
陆沅禾接着对方的话道:“所以官家才会想要乞求老天爷?”
“聪明。”祁屿抿唇。
陡然听见对方夸自已,陆沅禾深感不好意思,低下头,“可是……
官家为什么不想着治理灾害,而是想着去乞求老天爷呢?
老天爷若是真的存在,又会出手帮忙吗?”
连陆沅禾都明白的道理,赵够却不明白,早有人言,大赵气数将尽,看来是一语成谶。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乞求老天爷吗?”祁屿又问。
陆沅禾抬眉,用自已的理解道:“先前,我母亲每年都会去镇国寺上香,
有心中所求,才会到佛祖的面前,因为自已做不到,所以才会希望神明帮自已完成。”
“对。”
祁屿道:“因为他自已也知道,自已做不到,却还想要借这一行为,
掩盖自已的罪孽,官家对百姓撒了谎,对神明也撒了谎,
所以你认为,老天爷会帮官家吗?”
其实要让陆沅禾说这个话,是不公正的。
官家前几个月才下令处置陆家满门,陆沅禾待赵够自然是憎恨的。
但是此刻,小姑娘却是面色平静,思考了半晌,郑重道:“老天爷应该不会帮他。
他欺瞒百姓、欺瞒了老天爷,老天爷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欺瞒了自已的人?”
“沅禾说得对。”
祁屿抿唇,“欺瞒本就是不正确的事,沅禾知道吗?”
陆沅禾闻言,缓慢地点了两下头。
“沅禾日后会欺瞒我吗?”
祁屿忽然问起来。
陆沅禾愣了下,没有想到,祁屿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我……”
“为何不直接回答?”
祁屿定定地看着对方,分明是微笑着,却让人觉得莫名有压力,“还是说,你现在就有欺瞒我的事呢?”
陆沅禾闻言,心里发慌,很想立即开口否认,可偏偏她如今的确是……
“你方才看的是什么书?”
祁屿视线落在陆沅禾的身上,“念给我听听。”
陆沅禾方才已经将书给合上,此刻打开,无疑会让人发现她手上的伤。
“……”
“怎么了?”祁屿问。
陆沅禾将手藏进袖子里,缓慢地端起书,没将伤势展现在对方眼前。
“你的手怎么了?”
祁屿却忽然发问。
陆沅禾动作一僵,看了眼自已的手,又看向祁屿,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了?”
祁屿仍是往日那副很有耐心的模样,“沅禾,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沅禾纠结地盯着书,担心自已若是说出来了,祁屿恐怕会与老夫人又起龃龉。
她不过是个外人,何至于让祁屿三番两次为了她和家里人争执。
“我的手…没什么事……”
陆沅禾极轻的声音回答:“就是…不小心烫到了……”
“烫到了?”
祁屿食指轻敲桌案,很有节奏,缓慢且有力,直入人心,“是二喜还是樱桃没有做好事?”
“没有,没有的。”陆沅禾见祁屿的矛头转向了二喜和樱桃,着急开口:“和她们没有关系。”
“和她们没有关系?”
祁屿漫不经意道:“她们伺候你,按照道理来说,一应事务都该替你处置好,
而如今,你的手却受了伤,难道不是她们的过错?”
“……”
陆沅禾睫翼颤动了两下,思虑再三,担心祁屿会惩处两个婢女,还是只能开了口。
“是老夫人。”
“老夫人?”
祁屿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敲击桌案的力度显然轻了许多。
“老夫人怎么会烫伤你?”
陆沅禾知道瞒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老夫人让我过去,
然后让我端茶给她,可能是她忘了,我还端着茶,等她后来想起来的时候,
我的手已经烫伤了。”
“你是说,她不是故意的,而是忘记了?”祁屿抬眉。
陆沅禾没作声。
“沅禾,我方才问过你,会不会欺瞒我,现如今,你就要用行动告诉我,会不会了是吗?”祁屿声音很淡,面上笑容不知何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少年那双好看的瞳仁内流转着让人畏惧的寂色。
“没有……”
陆沅禾见对方生气了,自已心里头也急了,这才小声解释:“我不知道老夫人是不是故意的,
但是她今日的确让我端了许久的茶,若是按照我的猜测,
老夫人应当还在怪我赵二姑娘离开的事情,还有上回她来娇客苑的时候的事情。”
“所以你的意思是,老夫人的故意的。”祁屿又道。
陆沅禾实在是害怕对方生气,咬着牙关,轻轻点了下头。
“……”
“……”
对座的人许久都没有说话,陆沅禾紧张极了,抬起眼来,却撞上对方含笑的眸子。
“?”
陆沅禾有些懵了。
祁屿怎么忽然笑了出来。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跟我说实话?”
祁屿起身,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了一个药罐子,紧接着将椅子挪到陆沅禾的身侧,坐了下来。
陆沅禾只好如实回答:“世子,我担心您会生气。”
“你欺瞒于我,就不担心我会生气?”祁屿反问。
“我……”
陆沅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能将白日里同二喜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世子,您和老夫人才是一家人,
我受您的照顾,有了如今这样好的日子,我感激不尽,
若是因为我,让您和老夫人之间的感情受损,那便是我的罪过,
日后就算是我死了,见到父亲了,父亲也会责怪我的。”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很轻,尤其是说到后半句,见到陆文的话。
祁屿略微一顿,抬手握住了陆沅禾的腕子。
她怔住,对方将她的手心张开,用指尖蘸取了药膏,随即抹在了她白日里的烫伤伤口上。
“你距离去见你父亲,还有太长的光阴了,
陆沅禾,你不用管我和谁是一家人,只要记得,
你无需感激我,我收你为学生的那一日开始,就注定了你我会是捆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人,
你明白吗?
我对你好,是应该的,这是我的责任,我得对我说出来的话负责,
这与你并无关系,就算是有一日,我真的因为你而开罪了全家人,
那也只是我的事情,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陆沅禾听到这话,莫名鼻头一酸。
在这个世间,除了爹娘,祁屿是待她最最好的人了。
其实她一直都不明白,她和祁屿并非有瓜葛,为何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助。
或许……
这真的是老天爷给她的礼物。
在带走她爹娘之后,给她的补偿。
祁屿低头,眼皮子低垂,浓密睫翼耷拉下来,视线专注于陆沅禾细嫩红肿的指头,上药的动作极轻,担心弄疼了小姑娘。
这样温情的画面,落在陆沅禾的眼底。
或许连她自已都不知道,在这之后的数十年,她将一直将这场景牢记于心,永世不忘。
上好药,祁屿将药罐子拧紧。
“世子,您说,我和您是同一艘船上捆绑在一起的人。”
陆沅禾有些困惑,“那老夫人也是和您同一艘船上的人吗?”
“……”
祁屿眸底微动,“方才,我同你说过,官家强求祭天的事,
还记得吗?”
陆沅禾记忆不至于差到人刚说的事情转眼就忘,点了点头,“记得。”
“官家可以选择祭天,但同样,他也可以选择用国库来治理灾害,救助黎民百姓。”
祁屿慢条斯理道:“不同的选择,会带来不同的后果,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祁屿说的话过于高深,陆沅禾虽然人聪慧,但是也听不出眼下此人的言外之意。
“我的意思是。”
祁屿看着陆沅禾,“老夫人可以是船上的人,也可以不是。”
陆沅禾怔住,“那王妃呢?还有赵大姑娘。”
“赵妩,她绝对不会是。”
祁屿没有回答关于赵婉华的问题,只是起身离开之际,落下了最后一句。
陆沅禾茫然地送走人,临到睡前,还在思索祁屿说的话。
老夫人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而赵妩绝对不会是。
陆沅禾暗暗发誓,自已一定要更加努力的念书,追赶上祁屿的步伐,这样才不至于连祁屿的一句话都揣度不出来。
……
淮阴侯之子的满月酒就是今日。
金缕衣早早就送来了成衣,陆沅禾穿上后,赵婉华细心帮人挑选首饰佩戴,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才领着陆沅禾上马车。
“阿禾,待会儿去了侯府,跟着我就行了,不必害怕。”
赵婉华担心小姑娘没见识过这种场面,抬手摸了摸人的脸颊。
“是啊,阿禾妹妹,待会儿你跟着我也行。”赵妩跟着笑。
“等会儿会有很多人吗?”
陆沅禾小声问。
赵妩点头,“淮阴侯府在京城的名声惯来很不错,自然会有很多人来。”
“对了阿妩,待会儿长宁郡主只怕也会过来,
你若是带着阿禾不方便,就让阿禾留在我身边吧。”
赵婉华想起方才赵妩说让陆沅禾跟着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
“长宁本来也是热络性子,想来一定会喜欢阿禾的。”赵妩看了眼陆沅禾,笑容莞尔。
长宁郡主……
陆沅禾稀里糊涂地听着两人说话,或许是看出来陆沅禾的茫然,赵婉华出声解释关系:“长宁郡主就是霍大将军的独女,
因为霍大将军战功累累,所以官家封其女霍长宁为长宁郡主。”
赵婉华话音落下,陆沅禾才点了点头。
霍大将军这个人,她倒是听爹爹说过,是位赤胆忠心的良将,为了大赵的天下驰骋沙场多年,同德安王亦是老友。
“长宁郡主同你阿妩姐姐是闺中好友,自幼时起关系就很好了,
所以阿禾等会儿见了长宁郡主不要害怕,
你就只当是交了个新朋友,好不好?”
赵婉华本意是希望陆沅禾出来多同人交流的,赵妩方才说的也不错,陆沅禾相貌和性子都讨喜,说不得同长宁郡主也合得来。
赵婉华待陆沅禾再好,也终究是长辈,无法做成朋友。
她认为陆沅禾也得多交几个朋友才行,若是学得同祁屿那般没什么朋友,倒也寂寞。
“好……”
陆沅禾本来是不想跟随赵妩,毕竟祁屿有言在先,但赵婉华都这样说了,她也别无他法。
下了马车后,赵婉华先带着她同人介绍了一圈,而后才让赵妩带着她去周围转转。
赵婉华被贵妇人簇拥着说话,陆沅禾看了眼,又收回视线,瞧赵妩正笑眼看着她。
“阿妩姐姐……”
赵妩微微一笑,牵起陆沅禾的手,“咱们去别的地方逛逛。”
“……”
走到园子里,还没有几步的功夫,忽然一颗石子砸在了陆沅禾的脚边,来意显然不是特别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