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寻欢阁。
赵嬷嬷来传话,与寝殿已收拾妥当,阿四飞奔去西院收拾东西往过搬,进进出出的动静,这边听着格外热闹。
“驸马,宋侍卫派人传了话,公主从乾宁宫出来去了养心殿,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碧玉替他换了热茶,“您先用饭吧?”
方荨心里的期冀被等待渐渐消耗,一听她去见楚霁云,那种不安又重复在心里蹦跶,“我不饿。无论公主几时回来,我都等。”
碧玉瞧他这幅坚定的样子,打心眼里替公主高兴,“奴婢告退。”
为避免自己无止境乱想,方荨随意拿起一本《周游列记》粗粗掠了两行,目光一滞,又将封面翻回来仔细看了遍,的确是周游列记。
再往后翻好几页,定神一想,忍不住笑出了声,里头写得根本不是什么游记,而是街市小摊随处可见的话本子。
第一篇,有情狐妖无情书生。
第二篇,香艳刺客糙汉捕快。
第三篇,军营偷情···
越往后名字越让人面红耳赤,方荨想起从前楚纤歌对自己各种撩拨,难不成都是看这些东西学的?他不免觉得手心发烫,然而再仔细回想,又全是难过和遗憾。
她曾经那么喜欢自己,如今他却使尽浑身解数都未得她多看一眼。
方荨将书放回原处,袖子不甚拂倒旁边一摞帖子,弯腰去捡,才发现都是驻守各地的将士送来的请安帖。
“蜀地一切顺遂,请长公主金安。”
“西津贼匪作乱,已斩杀匪首,安抚百姓,望长公主知悉,末将李玉问公主金安。”
“南境尚可,迎春花开,已派人加急送往公主府。末将邵云泉问长公主金安。”
方荨眸光一颤,楚纤歌年年都送新开的迎春花给自己,去年她不在京城,别出心裁让信鸽衔了花枝落在窗外。
明明他是惊喜的,却狠心关上窗,惊了信鸽,任由花枝落入泥沼。
他从来没想过为这一枝新春,她要费多少心思。
方荨一阵哽咽,下意识多摸了两下帖子,忽觉下方有凸起,反过来一看,帖子交叠处还有一封密信。
他无意偷看,只因触动了扣子,信件掉了出来。
--蛮夷内乱将平,去年冬天收成不佳,开春恐挑衅南诏,若有摩擦,请公主示下是否全力镇压?
--再者,驸马隐瞒的两名细作,已查实与南诏贵族董氏有关,具体背景尚在打探。
方荨心里咯噔一下,隐瞒两个字像扼住咽喉的一双手,让他喘不上气来。他什么时候隐瞒细作?
地牢!对,楚纤歌让他去地牢问出细作名单。可他绝无隐瞒······
除非那个黑衣人骗了他。
信里的意思,楚纤歌在他之前已经有了暗桩细作所有名单,之所以给他所谓的机会,其实是在试探?
方荨心里的那点欣喜期待瞬间凝结成冰,连带着桃花眼里的盈光都沉了下去。
他自以为截断了王妃后路,逼出金翰,虽然真正幕后黑手还没揪出来,但断其双臂亦是沉痛一击。
可事实是,他太天真了。那个人似乎算准了一切,在他布的局里放下这么一枚炸弹,难怪楚纤歌看了名单,反而下令不许他在府里调香。
仔细想想,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事情多严重,楚纤歌总给他留着机会。
当时她心里是不是更失望,更难过?
信上的每一个字穿透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一整个陷入被动。他现在在楚纤歌面前毫无信任可言,还说什么不害她,不背叛她?
方荨目光四散,唇色渐渐发白,最后连帖子都握不紧,仓皇转身就去找阿四。
布防图!
他们说布防图在他身上,那人既做了牺牲细作的准备得到东西,可见消息不会有假。可这么重要的东西楚纤歌何时给了他?
“阿四!这几年公主赏的东西都拿出来。”
方荨气喘吁吁,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等阿四腾出手已经开始翻箱倒柜。
“诶,您别动!那是亵衣,没有宝贝!”阿四拦了这边,拦不住那边,“您干嘛呀!不是你说不拿她一分钱的吗?东西都让管家登记造册,放在库房里了,您要什么,我去拿!”
方荨眨了眨眼,“不是那些。应该是很重要,会在我房里放着的。信件、画卷这些···”
“画卷?长公主喜欢的也就是刀枪剑戟,前年送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你说见不得那些污糟东西,转身就丢了。”阿四想起来还心疼,哪怕卖了银子也比丢掉强。
这么久以来,被方荨随手丢掉的东西都赶上普通人家好几辈子的生活费用了。
方荨翻遍了屋子也没找到和布防图有关的一针一线,他开始想,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个消息的。即便楚纤歌真的把布防图给了他,这么重要的事情她岂会让别人知晓?
可眼下布防图是唯一能引出真正幕后主使的东西了。
······
养心殿。
楚纤歌面前的小案上是丰盛至极的一顿晚膳,清蒸桂鱼、酸辣排骨、素炒三丝、东坡肉···几乎都是她爱吃的。
如果对面楚霁云的脸色没那么难看,外间跪着的林慕风也没哼哼唧唧,就更好了。
“皇姐怎么不吃?知道你进宫,特意让御膳房做的,手艺自然比不上父皇,但也不算太差。”楚霁云亲手给她布了菜。
他卸了龙袍金冠,一半长发散在脑后,浑身的凌厉柔和了不少。
楚纤歌哪敢吃?
林慕风这傻货面圣,把前因后果,细节转变都交代了个干净,还美其名曰不管关她的事,是他连累了自己。
她原本没提金翰挟持林慕风这事,只说是方荨发现鸢尾,借林慕风之手将人引了出来···谁知道林慕风这夯货脑子进水了,还敢递牌子面圣!
“陛下,微臣多次害长公主受伤,实在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一听林慕风开口,楚纤歌终于是一点胃口都没了。
楚霁云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她,从金冠垂下的流苏,到微微敞开的衣襟,以及流苏摇曳蹭在她光洁白皙的脸颊上,任何一点细小动作都让他流连忘返。
楚纤歌知道她这皇弟最沉得住气,但她实在受不住这气氛,主动给楚霁云夹喜欢吃的黄瓜丝,“陛下累了一天,别让那傻小子耽误用饭。”
他的皇姐什么时候这么称呼姓林的了?明明自己才是她的弟弟,她却很少,甚至再没怎么唤他一句阿云。
即便偶尔唤一声,也是为了替别人求情。
这让他很不愉快,可看着面前的黄瓜丝,心头又有一瞬滚烫,于是幽幽看过去,“皇姐怕朕问罪林相,将林慕风从事情里摘干净,又不想为难驸马,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皇姐总是想的这么周到。”
楚纤歌不吭声。
楚霁云放下筷子,瓷器相碰的清脆声此时听起来无端地刺耳,“袒护驸马,包庇林府,为了他们欺瞒朕?皇姐一直强调朕是皇帝了,君臣之礼不可废,那你就没想过这么做算欺君?”
“身为三军将帅,此举等同谋逆。”
楚纤歌顷刻起身下跪,指尖挠了挠鼻子,“臣也姓楚,谋逆怎么也是谋别人家的,谋自己家的说不过去。欺君···臣知罪。”
楚霁云眯眼,侧首舔了舔后槽牙,面上阴云密布,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偏偏她还要俯首认错!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忠诚和臣服!
下一秒,皇帝拿起茶杯挥着膀子摔了出去,在林慕风身边碎了个稀巴烂。
楚纤歌面不改色,脊背挺得笔直,右手雪白的绷带刺得楚霁云眼睛生疼,“好,既然皇姐知罪,就要认罚。”
外头林慕风一听不干了,挪着膝盖到屏风前,“陛下!都是微臣的错,您要罚就罚微臣,长公主有伤在身···”
“闭嘴!”楚霁云冷喝一声,“来人!传朕口谕,林慕风私带鞑子入京,害长公主重伤,即日起罚俸一年,闭门思过,林相疏于管教,罚他去皇陵给先帝扫一个月墓!”
楚纤歌抬头,“陛下三思,林相对大宁居功至伟,如此处罚恐是不妥。”
她知道楚霁云说一不二,太后怒斥是做给外人看,但皇帝不是。
楚霁云踢开两人之间的凳子,俯身看着她,幽深的眸子像一汪不见底的冷泉,“扫两个月!”
“陛下···”
“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