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铁握紧巨斧,他知道今天必须跟这个固执的男人交手。
这把专砍良木的巨斧,今日遭受了一把利剑的刺杀。
也是因果报应,木铁被逼侧跪躲过利剑之时冒出一个念头。
士兵首领见自已的宿敌只顾格挡,生出一种失望的悲哀。
“果然是卑劣的贱种,只敢卑微求生,不能勇敢应敌。”
木铁不忿,将对方震退后,率先冲上去,向对方的利剑挥动巨斧。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样地活着才是堂堂正正?要面对怎样的敌人才能算作勇敢。”
士兵首领轻蔑一笑,轻松躲过敌人蛮横毫无章法可言的一击。
“至少不是像你们今日这般,自已招惹虫祸,反而祸水东引,拖我们一起下水。”
木铁生出一种憋屈与倾诉之感。
他竟要向一个最不适合倾诉的人,倒一倒满腔的悲痛苦楚。
他吃力地挡住了刺向自已胸口的一击。
“万木城以伐木为生,难道是我们提出的?”
“自是万家先祖。”
“万木城伐木后,你们生活倒是越过越好。”
“伐木大业天时地利人和,难道我们不该有好的生活吗?”
“但我们没有好的生活,我们老人羸弱、儿女死绝,屋子用淘汰的最劣质木头搭建,吃的是糟糠腌菜,每月最多只能吃上三顿肉。”
“果然是粗鄙村民,眼前只有这些油盐酱醋,没有一点志向和志气。”
“是啊,我们拼命在前方伐木,只得微薄银钱。你们轻轻松松出个运输和雕刻的功夫,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我们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哪里像你们,有优渥的生活和大把的时间培养你们的志向和志气。”
守城首领眉头紧皱,这敌人口中的言语,竟然比手中的斧头更具攻击力。
木铁更加不惧怕对方的利剑。
“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们受到诅咒是咎由自取?
难道你们对我们避而不谈真的只是因为怕沾染诅咒吗?
你们才是真正的软弱无能、苟且偷生。
你们靠‘将责任推给我们、对我们的痛苦视而不见’偷生。
你们‘靠权贵撑腰、自我欺骗、违背良心’单逼着我们独自应对大家共同的敌人。
你们,你们才是真正卑劣的贱种!!!”
木铁终于不再只是防御,不再将对方视为无知犯错的同伴。
他彻底说服了自已,对方原本就是一个清醒的敌人,他和外面吃人的虫子,才是真正的同类。
自已才是被吃的那一个。
士兵首领面色狠厉,他再不能听这个敌人讲下去了。
他必须在这个敌人向第二个人张口之前,让他永远闭嘴。
李临君现在很是着急。
他急着带张小花和女儿的尸身逃命。
但张小花却躺在女儿的棺盖上,憨憨大睡。
她说,女儿早已死去,她喝过的药里有虫子的味道,被虫吃了也算归宿。
她又说,自已早已是个死人,陪着女儿一起被虫吃,也算沾女儿的光,认了群虫亲戚。
她还说,自已与他已毫无瓜葛,他理应自已亡命天涯,勿要搭上无关之人。
李临君暗恨,她怎会是无关之人?
自已年少不知情爱,并未来得及珍惜这份真挚的感情。
自已无愧父母姐妹,却着实大愧大疚于这对可怜母女。
自已将家财尽数散于同那小乞丐一般年纪的小乞丐,再以这残破的身躯过着乞讨的生活,也算是堪堪偿还了一点孽债。
但唯独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和可怜的女儿。
自已从未来得及补偿,更永远也补偿不了。
这一次,他必须救她们娘俩逃出虫口。
他扯开大睡的张小花,扛起了装着女儿的小棺材。
他在张小花的愤怒中,扛着小棺材大步跨进了人海中。
后面是那个母亲越来越近的怒吼和叫骂,
真是好听悦耳的声音,
那阁楼酒肆的曲调,被比得跌到了尘埃了。
察觉叫骂声远了,他就放缓脚步,等叫骂声近了,他又马上加快脚步。
李临君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心怀喜悦。
兴许是乐极生悲。
那是在一处拐角的地方。
当他再一次回头看向张小花的时候,远处飞来了一把斧头。
他看见那个女人加大了身体的动作。
她伸出双手剧烈地左右摇摆。
她睁大双眼全心地看着自已。
呀!这个女人真好看,她连生起气来都这么生动。
她又忽然洒出了大串的泪水。
哎!又害她伤心了,自已真是个该死的臭男人。
张小花看的当然不是那个该死的臭男人。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他一眼、听他说一句话。
但她看见了那把要命的斧头。
她担心的当然不是那个该死的臭男人。
她用自已半辈子不幸换来的正确认知,不会被轻易更改。
但她担心那斧头砍坏女儿的棺材。
她的心疼死了,疼得泪流不止。
一声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将三处并不相通的悲欢绞结在了一起。
一处是乐极生悲的男人。
一处是悲从中来的女人。
一处是转悲为喜的两个男人。
木铁失去了手中的斧头,他并不在意悬在头上即将刺下的利剑。
他的目光紧紧追逐着那道飞舞的银光。
那是自已身为伐木人最忠实的老伙计。
他应该要在死前,一直看着它最后到达的地方。
但他看见了那口棺材,以及棺材下那张转过来的脸。
他发出了悲痛的怒吼,向头上利剑的主人发出了求救信号。
士兵首领已经让敌人失去武器,他终于要刺下终结噩梦的利剑。
他关注敌人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他好奇是什么吸引了敌人的全部心神,竟让他无视可怕的死亡。
他情不自禁地追随那道目光。
他看见了那道飞舞的银光,和一个无辜的人。
当他又情不自禁收回刺下的利剑之时。
他听到了这个敌人的怒吼,他明白这声怒吼的意思。
这是他与敌人第一次的心意相通。
他毫不犹豫地抛出利剑,成功击倒了那把巨斧。
在嗡嗡的撞击声后,一声刀入肉骨的声音接踵而至。
那是一对矮小柔弱的母女,她们蓬头垢面、神情慌乱。
后面是一个追杀她们的高大歹徒,他头上插着一把震颤的利剑。
命运就是这般高深莫测。
木铁没了巨斧。
首领失去了利剑。
李临君捡回了一条命。
张小花保住了女儿的棺材盖。
那对母女逃出了歹徒的虎口。
那是士兵首领的妻女,是他不久前立誓要舍弃的小家。
劫后余生的几人,面面相看、相顾无言。
忽然,一声‘咕噜’肚子叫打破了沉默。
那是一个望着遥远处爹爹的小女孩发出的。
她羞红了泪脸,怯怯地摸摸肚子。
她眼中很快出现了一个脏脏的馒头。
那是臭男人李临君给张小花乞讨来的馒头。
现在到了这个小女孩的手里。
多年以后,她依然记得,这个馒头甜甜的味道。
她甜甜地笑了,发出银铃般的声音。
像一曲纯真的歌谣,唤醒了疲惫麻木的大人。
首领捡起了稻草堆中的巨斧。
木铁拔出了恶人头上的利剑。
他们替对方取来武器,郑重地交换给彼此。
他们从针锋相对的敌人,变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
巨斧与利剑,将最锋利的地方,对准了同一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