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黏腻厚重的油脂味道,混杂着木炭呛人的烟火味儿,倒也不是难闻,只是突然闻到有些不适应而已。他顶着嗓子咳嗽了两声,轻轻放下药箱,调整好自已的呼吸,去看那病榻上的人,那女子脸上已有黑青之气,怕是活不长了。
许欢欢站在一旁早就心急如焚,见大夫收了脉枕,忙上前问如何。大夫捋了捋长须,将药箱子拿上,神色凝重,直退至门口,这才答话,“这位夫人腹中有胎,只是……”大夫低眉,叹了一口气,“只是胎儿已无活像。再者,她寒气侵体,肺腑之中又有郁结之气,只怕是不好。”
“将那死胎打出来,她人可还有救?”许欢欢不甘心,人都已经从天灯台上被救下来了,她可以救她的。大夫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到:“我开两副药,先让她吃着。只是实在没必要受这一遭罪的。”大夫这话说得直白,许欢欢如一盆冰水浇到底,无比清醒的恍惚,她将大夫送了出去。
屋子里,两个人,一碗药。张家婆婆守在张良梳的病床边上喂她吃药,张良梳仍昏睡着不醒,药汁儿也没办法吞咽,糊了满脖子都是,许欢欢上前去替她擦干净些。实在喂不进去,张家婆婆只好先作罢,她将手心搓热了,小心地捏着张良梳的手掌、手指,生怕凉着了她,一边揉搓着,一边一遍一遍唤着她孙女儿的名字。
也许是老天爷可怜这个丧夫丧子、寡居多年的老人家,在她成百上千次温柔的呼喊中,张良梳紧闭的眼皮张开了,她醒了。
“奶奶……”垂死之人沙哑而虚弱的声音响起。
“诶~我的好梳儿。”张家婆婆欣喜若狂地应着她。
“奶奶,你怎么来了?是怕梳儿黄泉路上无人作伴,孤苦伶仃吗?”张良梳无力地举起手来,又无力地放下去,眼角是不断线的泪珠儿。
“我的梳儿,奶奶的傻孙女儿,我们还活着咧。”张家婆婆笑着伸手拍了拍张良梳的脸,这是她和孙女儿惯有的动作。“来,乖,喝药,喝完药咱们的病就好了。”说完,她端起药碗就往张良梳的嘴边送。
张良梳却是别过头去,此刻的她是一心求死。转头的瞬间,张良梳看到了许欢欢,她不认识许欢欢,但她模糊记忆中有这张脸,那个人咬着牙,在天灯台上费力地解着绳子。“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她问。
“我叫许欢欢,女子救女子,本该如此,没有原由。”许欢欢如是答她。“你为什么不喝药?”许欢欢问她,虽然她看得出此时的张良梳已经很累了,她还是要问,毕竟,还有人要好好活下去。
“我做了错事,本就该死的。”张良梳大口喘着粗气,良久才平复下来。
“在这世间,除了杀人偿命外,没有谁是该死的。”许欢欢心里话如此,却没开口,她知道此时同她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我想你应该很喜欢吃烙饼吧。”许欢欢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张良梳略带诧异地看着许欢欢,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别的情绪。
“你可知道,在你被关的这几日,你奶奶每天早上都会烙了饼,从安宁村走到永定县,去求看守你的人,让她看你一眼?”许欢欢见张良梳眼中有些松动,继续说下去,“看守的人不放她进去,她便一整天都吃不上饭,她日日如此,只为哪天那些人能发发慈悲心,放她进去让你吃上饼,与你说说话。”
这些事,张良梳被关在暗室之中,从没人给她说过;这些话,张家婆婆也从来没跟许欢欢说起来过,可是那个破篮子里的饼每日都是被原原本本地拿回来的,有心人一猜便能猜到。
这下,张良梳没有躲送到嘴边的药了,许欢欢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明知她药石无医,还重新唤起她生的希望,是不是太残忍了些?可是放任她如槁木般死去,许欢欢实在做不到,她们一样的年纪,生命的脉搏本该热烈跳动。
外头突然响起人声,有人敲门,随即周亭舟推门进来了。“李家来人了,说是她的君姑,武主簿许了她接人,我们没理由赶她走。”说着,周亭舟身后就探出一个脑袋,低眉顺眼的,实在不像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的样子,应该是李家族中让她来的。许欢欢伸手挡住,想撵她走,张家婆婆却出来了,她此前虽很伤心,身体却还鲜健着,尤其在张良梳醒转后,她明显的像换了一个人。此时她无甚表情,“是亲家来了,梳儿要见你。”那妇人自已往后退了两步,连声说着是,跟着张家婆婆进去里边了。
她进门掀了床上的帘子,看着躺着的人,便嚎啕大哭,张良梳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她给按下了,“那群人把你带走了,关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今日才告诉我说是要将你点天灯,君姑四处去求了,可怜的儿啊,君姑没用,救不了你。”一番话,重新惹得张良梳泪眼婆娑的,“君姑,我知道你的难处,良梳这就同你回去。”
见张良梳要回李家去,许欢欢想劝,终归是没有好理由。她们一派姑慈媳孝的样子不像有假,又听她们这话的意思,此事木匠李家是不准并且还出手拦了的,只是李家族人觉得此事有辱门楣,仗着势大,强硬着闹出这些阵仗来。许欢欢不由的想起了她祖母来,听说祖母当年是从大家族里私奔而来的,许家族里却是瞧不上她的,觉得自家娶一个私奔来的女子实在不成体统,还会在四里里抬不起头来,便不准她入祠堂,更为祖父张罗着娶正房娘子。祖父自然不肯,之后二人膝下多年无子,直到快四十岁才生下了许游仲,祖母才得以正妻的身份入了祠堂。许欢欢没见过祖父母,她想象不出来,在这中间的二十年里,祖母是如何在流言蜚语中守住了自已的本心,祖父又是如何顶住族中耆老的压力护住了祖母?
所以,其实吧,有些时候,祖宗规矩是可以破一破的,许欢欢心里固执地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