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上大吉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在崇远县，许家是数一不二的富户。那年许夫人观音庙里求子，被大雨困在山上，一连半月不得下山。倒不是这雨下了足足半个月，只是山路陡峻，泥泞难行，健仆凭着走惯了、怕什么的想法上得来山，却也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胆子再大也断不敢让有孕在身的夫人去冒这个险。明叔是跟着老太爷在外头盘算过生意的，当下便有了决断，故着观音庙里的走货人送信给山下，说莫不如天晴后晒两日，等泥巴结块了再送夫人下山去更安全。山下虽有担心，到底夫人在山中是无碍的，眼前该操心的可不止是山上。
许夫人在庙里每日不是听雨就是听念经，虽是端庄持重之人，到底受不住这寺院清寒。进山前已斋戒数日，入山来又怕肉膻之物污了这佛门圣地，因此一直同庙里弟子食斋饭而已，多日未有荤腥，自已心下慌难，肚中娃娃也闹得厉害。明叔是带着野货上山的，雨一停便偷偷在外头开了小灶，每日做些荤食与肉汤悄送与夫人。庙祝每日领着弟子在佛堂诵经，以定静心，只是这肉香确实是遮拦不住的。许夫人自觉扰了佛门清净，也犯了罪孽，每每前来致歉，庙祝只说孕者静心补养，婴孩六识不全，并不言怪罪。
天晴三日，山下递了信，明叔着人准备返程，许夫人作辞去拜见庙祝。
“夫人此去，当行善积德。”
“家中宽厚，自当积善。”许夫人自认为是在佛门食肉有所冲撞，故应下了。
“夫人下山自会明了，须记得若有余力，当行大善。”那和尚也不解释，斑驳的手递过一桶签文，一手持珠念号，一边点头示意，许夫人虽不明就里，仍虔心抽取了一支。“恭喜夫人，上上大吉！”城中人多为求子，但许夫人进庙，是儿是女未挂在心上，不过是求平安而已，听闻妇人生产乃是鬼门关一道大险，心下害怕至极，如今在下山之际结了支上上吉签，许夫人很是开心的，至于之后平安生产，许老爷着人施了好些香火钱又是后话。
回家的这一路上，许夫人所见皆是良田漫水，青苗倒桩，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农人一边指天骂地，一边也得挽着裤腿、扛着锄头在田头奔忙，向老天爷讨饭的人，再怨再怼，总得竭力去做些什么，万分之一也是自已刨来的。
许氏叹了口气，她明白庙祝的话里有话，在旁人眼中，世道再难，在崇远县许家也是有钱人，能过活下去还有余粮的有钱人，事实也确实如此。不过即便许氏不许诺，许家老爷也是个至善之人，雨未停时，便统算了一番家中账目，告下佃农屯户无需忧心上交钱粮的问题；雨刚一停，就派人去外地运粮了，若到时粮食不够，低价卖出也可稳一稳市价，不过是损失些银钱；最糟糕的情形便是要搭棚施粥了，若真到了这一步，银钱都难换得到粮食，此间种种，也只有仰赖上头的及时决断。许家自是预备齐全了的，不说未留余地，也是不遗余力了。好在州府筹谋得当，未成大灾。
转眼到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时，许夫人一胞落草，儿女双全。长子名宗晓，取灾祸后重见族中曙光之意；次女名欢欢，取一扫颓丧阴翳，欢喜迎新之意。许家孩子的满月酒，是全县人都要吃上一口的，逢灾后正是需要这样的大喜事去抚平伤口，冲淡悲情，活下来的人嘛，总得活下去。椿萱堂前，许家夫妇抱着孩子在宗族耆老、亲朋好友之间喜笑颜开，大家都说这两孩子现在将来都是大福大寿之人。
明叔也在侧厅指挥着，这一担快些送，那一桶先不急，忙得脚不沾地，忽外头有仆使来告：“周知县来贺。”一时间满堂人心头一跳，放下碗筷，不知作何。许家经商，除了官府批文不得已要去打交道，都是尽量避着府衙的，一来是从官的向来瞧不起经商的，那我从商的自已有钱何必去犯这忌讳；二来是人一旦有了不费事的来钱名目，宁可费些事也要继续尝甜头，人心难测，当官的更是惹不起。
许老爷心下合计，想来是近来做的这些事儿，终究有了牵扯，此事做与不做，官府的人都有嚼头。自已既做不了那袖手旁观之人，来人也是无法独善其身的人，并没什么好怕的，许游仲将孩子交于一旁侍婢，满脸堆笑迎下堂来，跟在仆从身后的正是周知县，满面倦容却也笑意盈盈。
“许老爷家好生热闹，如此喜事当贺，城下之席既已未完，在座诸位也不必拘着。”这话是说与堂中慌愕之人听的，自有许夫人去招待。
“本官身为父母之官，感念许家高义，不请自来莫要见怪。”周知县转脸开口，未有阴阳之意。许老爷还礼，敬迎周知县入堂内上座，座上灯火更明，围坐众人见知县大人鬓间尘土未卸，鞋面泥点斑斑，也知此次府衙之人也是劳心劳力，说到辛苦处，更是哽咽，三两杯酒水下肚，大家也就亲近热络了许多。
又不知过了多久，明叔回来禀报：“老爷，城头流席撤完了，夜也深了，墙头烟花还放吗？”许老爷惯于生意酒局，自是没醉，“吩咐下去，放烟火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凡事收拾规整了再去睡，辛苦这两天，自有打赏！”明叔领命下去。许夫人抱着女娃娃上堂来，“睡了，怕这孩子吵醒他，抱她出来看烟花。”
嘭～嘭～噼啪～噼啪～～，昏黑夜色中炸开几朵巨大花束，外头一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炸耳，捂着女娃娃的耳朵，倒还没哭，只是睁着晶亮的双眼，似乎还想朝着天空挥动双手，无奈只是在许夫人怀中抖了几下。许夫人吃重抱不住了，将孩子转手给许老爷，倒出手来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不觉“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眼前人灰袍束髻，面色绯红，目如点漆，原来是被炮竹惊醒的周知县，他对着天空长舒一口气，似乎是散了酒气，宽厚的手掌展开向许老爷怀中的女娃娃，那娃娃只知道嘻嘻笑着，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周大人抱着她逗弄了一下，抬眼看着许家夫妇二人，郑重说到：“本官自知门庭微薄，但也算得上书香门第，若你夫妇二人愿意，我周家望能与你许家结这门姻亲。”此刻座中之人早已离席，是这周知县拉着自已一饮再饮，如此看来，从进门之时便早有此打算。
